
《核盾》
作 者:何亮 著
出 版 社:解放軍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4年1月第1版
書 號:978-7-5033-2457-4
定 價:¥23.00 元
第一章
知曉某個秘密,是一種誘惑。這種誘惑源自人性深處,那是一種天生的好奇心,也許還有點虛榮心,人們通常都本能地希望比別人知道得更多些,尤其是比身邊的鄰居知道得更多些。這會讓你在一旦發生的事件和群體行動中處于有利位置,占據主動;有的人還可以拿自己多知道的一些事情用來吹吹牛,別人不知而你知道,這總是一點吹牛的資本。
不過也有一些秘密,當你知道它的同時,就意味著你必須要保守它,不許對別人說起它;不僅不許對別人說起它,甚至不能讓別人知道你知道它。你參與到這秘密里面來,你就也成了這秘密的一部分,你的姓名,你的工作,你所知道的和做過的一切,都要作為這秘密的不同要素而存放在戒備森嚴的檔案庫,塵封在冷冰冰的鐵皮柜里,很可能在你自己的有生之年都無法為世人所知。這樣的秘密,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想要知曉,還有多少人愿意參加進來。至少,在那年夏天的那個傍晚,我是既經歷著這種誘惑,也體驗過這種猶豫的。那種感覺,就像是站在一個充滿了神秘誘惑卻也讓人心里發虛的黑洞洞的大門跟前。
那是一九六一年六月,我馬上要從北大核物理系畢業了。我的專業成績在班里一直是前幾名,我的志向是將來為國家建設核電站當一名優秀的工程師,讓原子能造福于萬戶千家,給人民帶來無盡的光明;或者是進入中科院當一名研究員,搞專業研究,去攀登核物理學術的高峰。那天下午我們系黨委孫書記把我找到他辦公室談話,先問了我一些學習和生活上的事情,又問我對畢業分配有什么想法。我說了自己的志向,但是我更強調了我會服從學校分配,愿意到祖國最需要我的地方去。我這樣說完全是真心實意的,一點兒也沒有虛飾,因為在那個年代,年輕人尤其是大學生心里都燃燒著一股理想的火焰,虔誠地認為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當然我們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學校在分配時總是要給學生“排隊”的,會按照學習成績和政治表現的綜合考量,把優秀學生分到更好的崗位和更重要的部門去——只是那時所謂的“好”或“重要”的標準跟現在不同,學校是以能不能真正發揮學生的專業特長、能不能為國家做更大的貢獻來判定的,學生自己也這么認為。
孫書記人很和善,平常跟人說話總是一臉慈祥的笑容,這會兒他卻像是若有所思,有一點點凝重。
他說,吳瀚呀,你的學習成績和政治表現都非常優秀,本來我們是打算把你推薦給中科院物理所的,他們已經確定要從我們系這屆本科畢業生里頭招兩個人。但是軍隊的H部隊也來我們這里挑人了,對你的情況表示滿意,想要你過去。人家很客氣,說是得先問問你本人的意見,愿意不愿意去,絕不會勉強。
聽孫書記這么一說,我才想起前幾天有兩位穿了洗得發白的軍裝的人在我們教學樓前晃悠,有一回還在課外活動時跟我們輔導員老師說些什么,眼睛往我們正在玩球的籃球場上瞄來瞄去。
“這個H部隊,他們是從事什么工作呢?”我問孫書記。
“不知道。人家只說是保密單位。”孫書記笑了笑說。
“我去那里做什么呢?搞科研?教學?還是……”
“也沒說。估計應是和你專業有關吧,不然干嘛來我們系挑人。”
“那,他們單位在哪兒?”
“不知道。”
倒不是“一問三不知”,仨問題,倆半不知。只有那半個還帶有猜想性質,即專業應該是用得上。這叫什么事兒!
孫書記說,我能說的就這么多了,這件事情要靠你自己拿主意。而且就連這件事情本身,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都不要再對任何人講。你想好了就給我個回話,如果愿意呢,軍隊的領導才會和你本人接觸。
所以那天傍晚我在未名湖邊上一個人溜達了好半天,想這件事情,想著怎么跟孫書記回話。想這個H部隊到底是怎樣一個神秘部門,可能會是干啥的。當然這后一個問題想也是白想,孫書記這級別的領導,還是老革命,人家部隊的同志都不向他透露一點情況,豈是我這年輕學生的腦子能想象出來的?但越是這樣越讓我感到十分神秘,越有想撞進這道門檻去里頭瞅上一眼的沖動。畢竟,人家是在這么多學生中選中我的。被一種對于你來說高高在上的神秘權力所挑選,總會讓人有一種優于常人的自豪感吧。
不過,若僅僅是就這件事情讓我考慮,就事論事,也許我不至于有這些猶豫。我并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當時讓我在那湖邊上走來走去、徘徊不定的,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那就是我的一位女同學,也可以說“準女友”,沈延娜。
沈延娜是外語系的,英語專業。她身材高挑,皮膚白晰,挺拔的鼻梁和曲線分明的嘴唇都透著古典美的韻味,微笑的時候還現出一對明顯的酒窩,一雙外眼角微微上挑的丹鳳眼更是很撩人也很有英氣,所以在美女眾多的外語系也堪稱“系花”了。可能是跟她的外語專業有關吧,她說話,舉止,顯得十分優雅,很有些大家閨秀的風范,后來我才知道她父母都是國務院某部委的高干,而且是知識分子出身的老革命。我們最初認識也算是“不打不成交”,是因為我們兩個系的男生比賽籃球時,我們把外語系打得一敗涂地,當然也就打得她這個拉拉隊長很沒面子,所以她對我這個得分占到全隊一半的家伙是又忌恨又仰慕,印象甚深。后來我們都成了學生會的干部,我從大三時開始當體育委員,她比我早一年就當了文藝委員,常在一起活動,彼此就更熟悉了。雖說學校有規定,學生之間不準談戀愛,可這男歡女愛是人的本性啊,到一定年齡這本性總會跳出來,惑亂心扉,讓人心猿意馬,只不過有的人表露得較為直接有的人掩藏得比較好一些罷了。我們同學間明著暗著談對象的人不少,老師們基本上都采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度,生不舉,師不咎。我自己大概算得上掩藏得比較好的那種人吧,我對漂亮女生雖然也會心有所動,但不會貿然行動,甚至不會形于表情。因為我對自己的專業還是很有興趣,對成為一名核物理學家或核應用方面的專家還是蠻有抱負的,當時主要還是想著抓緊時間學習,好好做學問,沒功夫去卿卿我我,花前月下。有點閑空或者想放松一下身心時,我寧可到籃球場和乒乓球臺前折騰一陣,出身臭汗,發泄一下過剩的精力。后來我想,可能恰恰是我這種自身條件不錯卻又比較冷傲的態度,反而引起了一些女同學對我的青睞?其中就包括沈延娜。有好幾回在學生會活動之后,她頗表現出想跟我單獨聊一聊的意思,有時還問我一點兒核物理方面的問題,我知道她的興趣應該不是關于核物理吧,盡管也不排除這種可能。但每逢這時,我都出于“避嫌”的考慮,應酬幾句后便委婉地躲閃開了。應該說我從心眼兒里還是蠻喜歡這姑娘的,卻對其向我示好的真實心態沒有太大把握——她是確實認為我不錯,想交這個男朋友乃至日后結為連理呢,還是像有些漂亮女孩似的,用“征服”未主動跪拜于裙下的男人來證明自己的魅力?而一旦這男人被征服了,神魂顛倒地喜歡上她了,她卻又會興趣索然,翩然他顧。
如果她是這樣的女孩子,我可不想充當這樣的男友,不想成為她的獵物。
我還知道外語系她的同學中,熱烈追求她的不乏其人;和我同系的詹大偉,一個高大帥氣的北京籍男生,據說也曾給她寫過情書。我不知她為何沒看上詹大偉,這小子論個頭論長相論家庭條件,一點兒不比我差呀,除了專業成績略遜于我。但我知道真正聰明的姑娘是不會在意這幾分之差的,她是找意中人,不是招研究生。
我感覺到她喜歡我,但不知道我有何德何能令她喜歡,又不知道她是怎樣一種戀愛態度,這便是我一直故意裝傻、遲遲未領其情的原因了。
直到有一天,她興沖沖地跑到我們宿舍來找我,對我說她有兩張“內部電影”的觀摩票,在政協禮堂放映,問我有沒有興趣去看。這是當時給一定級別的高干們的一種“待遇”,有時也就擴大到他們的子女了。這次放映的片子是美國電影《亂世佳人》,根據米切爾的名著《飄》改編的,“聽說很不錯的,不看你會后悔呀。”她甜甜地笑著說,大眼睛一忽閃一忽閃的。
對一個已如此直率地向我示好的美麗姑娘,我再矜持作態就沒意思了,自己也會瞧不起自己。
于是我就跟她去看電影了。片子拍得真好,讓我大開眼界——原來世界頭號資本主義國家也有這樣的藝術,能這樣吸引人、打動人啊。可是這么好的電影為什么只有高干和他們的子女才有份兒看呢?他們比我們普通人還多享受哪些“待遇”呢?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不平等?這種情況下,我和沈延娜能是一種平等的、純潔的戀愛關系嗎?這又讓我心中充滿了疑惑,還有些忐忑。
對她本人我確實還是很有好感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除了她那出眾的漂亮和優雅的氣度讓我不可能不動心之外,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釋出的善意也已經由量變形成質變,讓我心防頓消,只存感激。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個純真善良的姑娘,不像是工于心計,為了“征服”而使用手段。可是,好感歸好感,善意歸善意,一旦認真考慮起要跟她建立戀愛關系了,我還是感到有些猶豫。讓我猶豫的不是別的,正是我們兩個人家庭的這種不平等地位,正是由觀摩這“內部電影”而生發出的諸般感慨。我若和她交朋友,會不會被同學好友認為是“攀高枝兒”?我父親只是長春鐵路局的一個普通職員,母親是小學教師。在我的家鄉吉林,小戶人家女兒嫁到身份高的人家是正常的,會被認為是女孩優秀,是這家人修來的福分;而普通人家的兒子娶豪門大戶或是官員的女兒,就會被叫作“攀高枝兒”,是想要走升官發財的捷徑。雖然這說法不一定公允,雖然也有很優秀的男人是靠自己本事和魅力吸引了女方成為乘龍快婿,并且在后來的發展中也證明了主要是憑自身能力獲得進步,但這種“瓜田李下”之嫌卻一輩子都很難撇清。傳統觀念和輿論的力量是很強大的。
后來沈延娜又兩次約我去看內部電影,我都沒去。當然我是推說有別的事情,婉言謝絕了,我想她應該能覺出我的意思了。但這姑娘是個很執著的人,并不愿意輕易放棄,我的婉拒和回避反倒越發激起了她的熱情。她可能誤以為我是出于性格上的謹慎,出于老實守規矩,不愿意在當學生時就明確這種關系。所以到了快要畢業時,有一天她突然托我們班一位女生趙燕瓊交我一封信,那信上就寫得很明白了,表白了一番對我的好感,問我是否對她也有同樣的好感。她還說她希望我能留在北京工作,如果需要她幫忙的話她一定會盡力。
“雖然以你的優秀表現,僅憑正常分配也有可能實現你的愿望,但有些事情你是無法完全了解的,有些機會你是無法自己獲取的,我希望能對你有所幫助。”她在信里這樣寫道。
唉,這個癡情的女同學啊。我完全明白她是出于好意,然而也正是她的這番好意刺痛了我,傷了我本來就敏感的自尊心。我最不希望的就是沾上攀龍附鳳之嫌,她卻恰恰在拿這樣的前景來說事,來引誘我、打動我。通過這封信,或者說經她這么一強調,我更感覺到我們倆不是一個層面的人,我不會和她發展什么進一步的關系了。
說實在的,這樣的想法讓我心里也很痛苦。因為我知道我將要放棄的確實是位好姑娘,此番罷手,很可能今生再難尋覓像她這樣的美女加才女了;而她自己卻不知道甚至也無法想象出我回避她的真實原因究竟是什么,這對她不公平。但是,在感情這把可以斬獲也可以傷人的雙刃劍面前,我最終還是選擇用理性的鞘把它包藏起來,我知道如果不這樣藏起,日后很可能會更深地傷了她,也傷我自己。
說白了就是一句話:長痛不如短痛。
可是該怎么跟她說呢?趙燕瓊交給我信時還留下話,讓我今晚務必給她一個回音。“或者你直接跟沈延娜聯系,別老讓人家等著。”
那么,我就用眼前這件事情做借口?這倒也是個不錯的借口。我給沈延娜簡單寫了幾句話,意思是軍隊的H部隊來我們系招人,挑中了我,我也下定決心,準備從軍去了;瞻念前途,工作,事業,一切還在未知狀態;我覺得年輕人應該靠自己的能力和努力去干一番事業(這里我隱含了對她的提議的些許不滿),等等。所以,我不打算過早地考慮個人問題,還望你能理解……
信已寫好,就在我兜里揣著,但是我還沒去找趙燕瓊。我也還沒最后拿定主意去不去孫書記辦公室。我在未名湖邊上走來走去,從西頭走到東頭,再從東頭走回西頭,心事重重。這看起來像是有點兒優柔寡斷,其實卻正是因為我非常自信。我知道只要我向孫書記表態,H部隊就肯定是能去的,縱然它很神秘和條件很嚴格,但我家庭歷史清白個人表現優秀,能挑出什么問題?我也知道我只要對沈延娜說聲我愿意,她一定會很高興,而且在外人看來這會是挺美滿的一對。但是正因為有這種充分的自信,我才必須得在事先思來想去。
我得把自己想明白了——我到底想要什么?
最終我去了未名湖西北角上的辦公樓。上樓梯時我遇見詹大偉,這讓我有些意外,看他心事重重又有點神秘兮兮的樣子,我猜有可能和我是一回事吧。但孫書記并沒對我說起過我們系還有誰也被部隊選中,可能也是保密要求吧。詹大偉腦子很聰明,專業學習一直很努力,政治表現也積極上進,大二時就成了黨員,比我入黨還早一年。如果他也是被部隊挑中,是來找書記表態,不知他表的是什么態度?我看他臉上竟像飄了愁云似的。算了,別人的事就不去想它了。我上到二樓,來到孫書記辦公室門前,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一下,開始敲門。
然后大步走進去,對書記說:我來向您匯報。我愿意去。
這就等于一腳邁進了H部隊的大門。因為正如我先前所料,我體檢政審都毫無瑕疵,一路綠燈。部隊來招人的干部處李副處長找我面談后,也顯得很滿意。他主要問我一些家庭情況,成長經歷,其實他早已看過檔案了,無非再補充點細節和連綴一下總體印象而已。他問我為什么愿意參軍去H部隊,我說我覺得部隊挑中我而沒挑別人,肯定是有理由的吧,肯定是國防建設需要我了;我從讀中學到上大學都是靠國家助學金一路走來的,我愿意為國防建設盡一份責,出一份力。又問我對于可能會到艱苦環境和艱苦條件下工作有無思想準備,我的回答更是干脆:我覺得是個男人就不能怕苦,怕苦能有啥出息?我在學校除了讀書還堅持打球鍛煉身體,就是為了對任何艱苦環境都能能勝任。最后他還問到我有沒有女朋友,如果有,她對我的這一選擇是否支持。我就說沒有,語氣果斷而坦然。他說,好,沒別的問題了,你就等通知吧。
這位李副處長也給我留下較好的印象。人長得很精神,大眼睛,雙眼皮,很濃重的兩道臥蠶眉,雖然臉膛有點兒黑,是風吹日曬的那種黝黑,但是風度儒雅,一看即很面善,問我問題時也總帶著微笑。只是在他問完我問題以后了,我看他心情挺好,趁機也問了他一句:咱們部隊到底做什么的呀?這時他才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跟先前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令我頗感意外。但他還是用盡量緩和的語氣說了句:到該你知道的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我就沒敢問下個問題——部隊的駐地在哪兒。
那天從孫書記辦公室出來后我去找了趙燕瓊,把寫給沈延娜的回信交給了她。這姑娘人也鬼精,一看我表情就知道大概咋回事了——如果我對沈延娜有意,大概就不用她轉這信了。她很替她的姐們兒抱不平,眼像刀子似的狠狠地剜了我一下,隨即又換了副悲憫的神情,嘆口氣說:吳瀚呀!真不知你還要挑啥樣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