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核盾》
作 者:何亮 著
出 版 社:解放軍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4年1月第1版
書 號:978-7-5033-2457-4
定 價:¥23.00 元
兩個月過后,在警衛連的當兵鍛煉結束了。部隊機關派了一輛卡車過來,干部處來了一位焦干事帶車,接我們回機關大院。說起來也是來H部隊這么久了,才第一次見到機關大院的樣子,才知道它在什么位置——這里也是蘭谷的一部分,如果把整條山谷真的看作一條兩頭細中間寬的“蘭葉”,這里就是這條葉子的末端了,再往下就出了山谷,是大片的開闊地,并且就有百姓的村落了。
機關大院自然是呈狹長形。占地面積不小,從北向南,甩出長長的一溜,足有兩公里。辦公樓、禮堂都是新建的,頗為氣派,官兵宿舍是一排排的紅磚房,沿山勢高低錯落,卻也整齊有致。但是整個大院還沒有完全成形,一些家屬樓還在建設中。院墻也只是南北兩端才有,各有一道營門,北門通向蘭谷里面的禁區,南門對著外面的世界。西面因為是一溜高山,只在山坡上攔了鐵絲網。東側是河,就是那條從高原流過來,流經整個禁區也流過警衛連營區的雁棲河。河水流到這里時已因地勢的落差而勢頭湍急,加之河岸陡峭,成了大院的天然屏障,也成為一道風景,所以在這一側不僅無院墻,連鐵絲網也未設。
我們被安排在招待所暫住。住招待所,意味著仍沒有給我們分配崗位,也就未能分配宿舍。
不過,當天下午,我們就被干部處的同志分別叫去談了一回話。我是由李副處長談的。談話很正式也很嚴肅,李副處長主談,旁邊一位年輕干事做筆錄。
李副處長讓我講一講來部隊后的主要感受,有什么想法,有哪些收獲和體會,并且要我談談對一同當兵鍛煉的另外六名同志的印象,分別作出評價——他們的政治表現如何,當兵鍛煉的過程中是否積極主動,和大家相處、或者說團結同志方面做得怎樣,有沒有什么思想問題。
我意識到這可能是部隊考評干部的一種方式吧,談自己感受時就沒敢太隨意,盡量做到比較坦誠、真實。我說我感覺到這里條件確實比較艱苦,但是還能克服,官兵們的犧牲奉獻精神讓我十分感動也受到教育;同時也表示說我還是希望能有機會發揮自己的專業長處,多做貢獻,不希望把專業知識丟開太久。對其他同志,我所感受到的他們的優點、不足,我也都談得比較客觀。我知道在我這么評價別人的同時,也是在表現自己看人看事的視角和思想認識水平吧,面對組織上的這一要求,最好別裝也別藏,還是落落大方、實事求是比較好一些。只是不知他們這次考評是出于什么意圖。我隱約猜想到,有可能是在經過了前面這段時間的鍛煉和考察后,要安排我們的專業崗位了。
李副處長主要是聽,問得并不多。看來他對我能夠準確理解這次談話的意圖,客觀地并且簡明扼要地表達對每個有關同志的看法,比較滿意,不時輕輕點一下頭,偶爾也會問一下我所談及的有關印象的細節。后來,他像是比較隨意或故作輕淡地問起一個問題,讓我有點意外。
他說,在北京時你好像說過,還沒有戀愛對象是吧?
我說,是的,我說過。
他問,是不是也談過呢,只是沒有確定戀愛關系?這樣的情況有沒有呢?
我說,要這么說的話,也算是有過吧。
我就對李副處長如實說了和沈延娜交往的過程。我說,這是我的一個并非同系的同學,她確實曾對我表示過好感,但我沒打算和她發展戀愛關系,畢業前夕我曾明確以書信方式表示了我對她的態度,等等,如此這般對李副處長解釋了一番。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在這會兒問起這個問題,但我心里還是比較坦然的——事情就是這么一回事,我在北京時并沒有對他講假話,更沒想要刻意隱瞞什么。
李副處長聽了,輕輕點了點頭,說,好,我明白了。
我以為他接下來會解釋一下,為什么要在這時問起這個問題。但他沒說。我也就沒再問。
背靠背的分別談話用了一天時間就搞完了。隔了一天,我記得那是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們一大早被告知說今天不放假,早飯后不要出門,就在招待所等著,上午有事。快到九點時,干部處焦干事過來了,讓馮兆銳、楊士杰、耿平山、韓森、張金凱和我,到部隊首長的小會議室去開會。沒讓印家銘去,他一個人留在了招待所。許秀玉也沒到場。她一直是在通信連當兵鍛煉,我們回機關后她來招待所看過我們,興奮得不行,她也是早盼著有個真正的崗位去干專業了,還自信滿滿地說:這回你們都回來了,估計會很快了!
卻不知為何只找我們六個人開會?
開會前,我們幾人先到了會議室等候。沒過一會兒,秦家瑞司令和于乾川政委來了,大家馬上起立,由李副處長把我們六個人的姓名、來自哪個學校哪個專業,逐個做了介紹。兩位首長走上前來,和我們一一握手,寒暄了幾句。秦司令是個瘦高個兒,但腰板挺拔,身體硬朗,和我握手時能覺出頗有力道,說起話來也中氣十足。他是陜西人,鄉音基本沒改,每句話的結尾那上揚的語調讓人覺得鏗鏘有力,也充溢著熱情和親切。于政委個子不高,略有點胖,風度儒雅,握手時是軟軟的柔柔的感覺。他是湖南人,講話是普通話的語調,但發音還未脫出家鄉的方言,把“歡迎你們”說成“翻迎你們”。
然后落座。
秦司令說:本來是該去里面看望你們的,因為到北京開了個會,回來又忙別的,就沒去。給大家先表示個歉意啊。
于政委隨即接上說:但是你們當兵鍛煉的情況我們都知道。大家表現都很好,基層同志對你們反映很好。這很不容易啊,畢竟你們是從大城市到了高原,到了條件這么艱苦的地方。這種作風,希望同志們以后還要繼續發揚。
然后他向秦司令望過去,像是用眼神在作詢問。
秦司令點點頭,說,好,我們就書歸正傳,抓緊時間開會吧。
這時,李副處長和焦干事就退了出去,出去時還把房門掩緊了。
會議室里,長條形的會議桌邊一共是九個人:秦司令,于政委,我們六個大學生干部,另有一位黨委秘書,負責會議記錄。
秦司令講話極其精練,一上來就直入主題。加上他講的又是對我來說極為特殊和極具震撼力的內容,我幾乎是一字未落地刻在了腦子里。
他說:“今天請你們各位來,我們開個短會,但是內容很重要。從明天起,你們六名同志將作為我們H部隊核心崗位的技術骨干,被派往W廠去實習。 W廠,是我國原子彈研制試驗基地,是我們國家的核心機密所在,是黨中央、毛主席直接關注的戰略棋子。我國能不能有自己的原子彈,關系到我們國家和民族在當今世界的地位和生死存亡。我們H部隊是干啥的,現在我也要告訴同志們,我們就是在原子彈研制成功以后,專門負責核武器保存和維護的陣地。所以需要安排你們在研發階段就提前進入情況,通過實習,掌握核武器原理和技術,將來成為我們H部隊專業方面的頂梁柱!”
這里居然是我國的核武器陣地!此前,即便是做為核物理專業的學生,我也絲毫沒聽說過我國已開始研制原子彈的消息,這種事太敏感了,當然是高度機密。后來被H部隊招收進來,我也沒想到過會是這種任務,倒猜想過有可能是借助軍隊單位以國防建設的形式搞核電站,或者是軍隊需要面對敵國的核威脅做核防護方面的研究,等等。但是最好的防護不就是自己也擁有核武器嗎?你有,我也有,就可讓強敵不敢輕舉妄動啊。如今秦司令一番話,讓我如醍醐灌頂。同時還一下子打開了這段時間里所有的問號——為什么要把部隊陣地建在如此偏遠而隱秘的地方;為什么還要劃出那么大的軍事禁區,要靠騎兵去巡邏;而工程團的官兵們付出巨大犧牲修筑的坑道,一定就是未來的核武器陣地了。
能參加到這樣一項偉大的事業中來,能進入這樣一種神圣的秘密里面,讓我又意想不到,又異常興奮。也深深地感到,我黨我軍的領袖們真是了不起,真是高瞻遠矚啊——這邊尚在研制原子彈,那邊就已在為未來的核武器準備陣地了;一邊是工程部隊在夜以繼日地趕著修筑陣地,一邊又早早地下手從各重點高校“招兵買馬”,把日后負責管理維護這“寶貝疙瘩”的人才也先期準備下了。
于政委則重點強調了保密問題。他說:“你們將要接觸到的,是國家和軍隊機密中的機密。一定要做到慎之又慎,要‘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子’。從事我們這工作,一旦發生失泄密,那是要上軍事法庭,甚至要掉腦袋的!關鍵問題是,就是拿一兩個腦袋也抵不上泄密造成的嚴重后果啊。我和秦司令都是戰爭年代過來的人,都知道一時保密不慎,就會全盤皆輸,就是前功盡棄,會造成多少人的犧牲流血啊。另外,我還要告訴同志們,你進了這個門,到了這個崗位,就不再是一個普通人,也不再是一個普通軍人,而是一個特殊的人物了。大家平常行事、說話都要注意檢點。敵特分子可能隨時在盯著你,我們的反間反特部門也會格外關注你。”
如果說秦司令的話讓我很激動,心里回蕩著一股暖流(我相信其他同志也會是一樣),那么于政委的一番強調,則多少讓我感覺到有點兒瘆得慌,后背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于政委是位老紅軍,戰爭年代就長期從事保密和鋤奸防特的工作,當過獨立師的鋤奸科長,難怪他的視角更多是盯在這方面。
他用的“檢點”這個詞,聽起來有一點刺耳。至少在我當時的感覺是很不妥帖,不大舒服。這個詞雖然在字典上是指約束自己的語言或行為,但在生活中已更多地被用于對男女作風問題方面某些瑕疵的提醒,甚至有了專屬意義,如果不注意,就是不檢點。在這種場合,對我們提要求,怎么會涉及“檢點”呢?但也恰恰是這種刺耳和不適的感覺,讓我印象深刻,而且在我的某次人生危機中還幫了我大忙,起了重要作用。不過這是后話了。
印家銘為什么沒來開會,沒和我們一起去實習?后來我才了解到,原來他來部隊后的不安心,表示后悔等話語,不僅對我一人說過,在另一些場合對別人也有過流露。這里的干部部門、保衛部門對我們這些新來的人始終是在明里暗里觀察著的,早已掌握情況。這樣的特殊地方、特殊崗位,對一個不安心的人是無法放心的。后來的背靠背的談話摸底,也都出于這種考慮,可能也進一步證實了他們先前了解掌握的情況。但是對于這樣一個年輕人,一個剛出校門的大學生,為什么就不能由組織上出面幫助教育,拉他一把呢?而是就這樣“不教而誅”,就此抹去他進入核心崗位的資格。這讓我難以理解,也替印家銘感到惋惜。我覺得他這人本質還挺好的,就是嘴上愛叨叨,吃苦精神略差一些,而這吃苦精神差跟他身體比較弱也不無關系。
事實上印家銘自己在到了這個份上,在這樣冷不丁地被撇在一邊的時候,也顯得有些沮喪。見到我們時,一臉怏怏的表情,眼神里總是透著想問些什么又不好張口的意味。我不能對他講太多,只說要派我們外出學習了;去哪兒,學什么,都沒說。他說,干部處的人也找他談了,讓他去后勤部的營房處當技術員。他大學學的是化學專業,跟營房建設和管理是八竿子打不著,但是事到如今也只有先湊合著干了。印家銘人很聰明,在這個對他來說既是意料之外也算情理之中的挫折面前,只能很快調整自己心理,以塞翁失馬來安慰自己,也再不輕說“受騙”一類的牢騷話了。他說,總算有了個具體位置和具體工作了,總比以前那樣吊著強。
許秀玉沒能跟我們一起去實習,純粹是由于性別原因。W廠那面目前居住條件比較緊張,我們六個人過去就得專門搭一頂帳篷,女同志去了很不好安排。她留下來被分配到了技術部的資料室,負責管檔案資料。以她的直筒子性格,最初聽到我們幾人要“外出學習”而沒她什么事兒,要把她分配到技術部當資料員時,她還心急火燎地去找過于政委,問為什么不給她這樣的學習機會。政委就把她當兵鍛煉的表現很夸了幾句,同時說些革命軍人得服從組織需要的道理,說你可別小看了技術部的資料管理,工程設計和陣地坐標等資料也是高度機密的,這是組織上對你的高度信任啊。你要是覺得不對口、專業用不上的話,也不會總讓你管資料——待將來我們部隊的任務全面展開,有你的用武之地呢。
如果她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和要做的事情,恐怕就更得喊著叫著爭取了,政委這番勸說能不能產生讓她信服的效果,還真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