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不有祝鮀之佞”章本義辨析
【內容摘要】孔子“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于今之世矣”一語歷來解說紛紜,本文從語法、社會背景、人之常情等幾個方面辨析這句話的真實含義,對于“難乎免于今之世矣”一句做出全新的詮釋。從而使這句話的意思更加清晰明了。
【關 鍵 詞】祝鮀之佞;宋朝之美;難免今之世
【作者簡介】畢寶魁,(1952-),男,遼寧鐵嶺人,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遼寧大學文學院教授。
《論語》的經典意義越來越被世人所認可,對于《論語》的學習與解讀也成為普遍關注的問題。《論語》中有許多章句意義不太明確,又由于兩千年來注疏家們各執一詞,于是就出現見仁見智的問題,需要進行一番考證辨析。《論語·雍也篇》中有“不有祝鮀之佞”一章,就屬于這種情況。先看原文: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于今之世矣。”[1](p124)
表面看好像并不難,但仔細琢磨起來卻難以準確把握了。關鍵在“祝鮀之佞”與“宋朝之美”的關系,到底是并列的,還是對立的。孔子這句話的意思到底是什么?都是值得探討的問題。我們先采取分別注釋解析的方式,對其主要詞語進行詮釋。
“祝鮀”是衛國大夫,字子魚,特別會說話,尤擅長外交辭令。孔子曾贊美過此人。如《憲問篇》中有一章:“子言衛靈公之無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喪?’孔子曰:‘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1](p316) 很明顯是贊美三位大夫各司其職,能夠各自獨當一面,屬于褒義。如果從總體評價來看,祝鮀也算是衛國的賢達。這里主要是突出其口才好,能說會道,擅長辭令的方面,稍有貶義并不嚴厲。“宋朝”是宋國公子名叫“朝”,貌美,仕衛為大夫,先通于襄夫人宣姜,又通于靈公夫人南子。靈公夫人南子是宋國公主,這樣看,與宋朝為兄妹關系。由于宋朝本身是宋國公子在衛國做官,而南子也是宋國人,二人關系親密也在情理之中。如果再有情人關系,其地位顯赫就更可以理解了。但這里只說“美”而沒有說其“善淫”,故也可以看作稍有貶義并不嚴厲。這樣祝鮀因為會逢迎討好而受衛靈公喜歡,宋朝因為貌美而得到南子的寵愛和保護,兩個人都不是憑借仁義道德受到重視和寵愛的,一個以佞受寵,一個以貌受寵,這樣的社會政治怎么會安定清平呢?本章當是孔子在衛國時有感而發,感嘆的內容是惋惜當權者好色不好德。
對于“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的不同理解形成意見完全對立的兩種觀點。而對于“難乎免于今之世矣”一句的準確含義則往往被學者所忽略,其實這個分句也是正確理解孔子本章的重要因素。下面我們先把前此學者對這句話的解釋梳理一下,然后再條分縷析進行綜合考辨。
一、認為無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為有害
按照文字字面的通常意思進行講解,一般能夠得出這樣的解釋,因此,采用這種解說的很多。
孔安國說:“言當如祝鮀之佞,而反如宋朝之美,難乎免于今之世害也。”[1](124)劉寶楠在此基礎上發揮說:“美必兼佞,方可見容;美而不佞,衰世尤嫉之。”[1](p124) 孔安國的觀點可以說是最早的解釋。劉寶楠則進一步說明“美必兼佞”的重要性,“美而不佞,衰世尤嫉之”,如果只是貌美而口才不好,不會阿諛諂媚,那么就會被嫉恨而遭受禍害。可謂是對“佞”與“美”關系的精煉說明。以后這種解釋占有主導地位。
康有為說:“衰世不尚德而好諛好色,有此佞美,則人愛悅。且但美而不佞,猶入門見嫉,必美而兼佞,乃可以邀寵免禍。非此難免,蓋深嘆之。此蓋見衛靈公后有感之言。”[2](p79) 與劉寶楠的意見基本一致,沒有新見,只不過換個說法。
錢穆先生進行一番辨析后基本采用“美而不佞必然遭害”之說。他說:“或說:而,猶與字。言不有祝鮀之佞,與不有宋朝之美。衰世好諛悅色,非此難免,不字當統下兩字。然依文法,下句終是多一有字,似不順。或說:此章專為衛靈公發,言靈公若不得祝鮀之佞,而專有宋朝之美,將不得免。然不當省去靈公字,又不言當難免乎今之世,此亦不可從。一說:茍無祝鮀之佞,而僅有宋朝之美,將不得免于今之世。此解于文理最順適。蓋本章所重,不在鮀與朝,而在佞與美。美色人之所喜,然蛾眉見嫉,美而不佞,仍不免于衰世。或說:美以喻美質,言徒有美質,而不能希世取榮。此則深一層言之,不如就本文解說為率直。孔子蓋嘆時風之好佞耳。祝鮀亦賢者,故知本章不在論鮀、朝之為人。”[3](p154) “蓋本章所重,不在鮀與朝,而在佞與美”是很深刻的看法,確實,孔子在這里提出祝鮀與宋朝,實際是兩類人的典型,即“佞”與“美”,“諛”與“色”。因此,我們在理解時不要拘泥于兩個具體人身上就會容易得多。
南懷瑾說:“孔子說,假使一個人沒有像祝鮀那樣能言善辯好口才,雖然長得像宋公子朝那么帥,可是在這個社會上,還是吃不開,行不通的。所以時代變亂中的人物,不但人要帥,還要有口才。在現代社會上來說這還不夠,還要有財。這是孔子對當時時代社會變亂中的感慨,我們也可以當他是牢騷吧!”[4](p281) 用十分通俗的語言來進行說明,但觀點依然屬于前者。發牢騷的看法是很準確的。
楊伯峻先生立場鮮明,其觀點與論證方法與錢穆先生相近。他翻譯道:“孔子說:‘假使沒有祝鮀的口才,而僅有宋朝的美麗,在今天的社會里怕不易避免禍害了。’”對“而”字注釋道:“王引之《經義述聞》云:‘而猶與也,言有祝鮀之佞與有宋朝之美也。’很多人同意這種講法,但我終嫌‘不有祝鮀之佞,與有宋朝之美’為語句不順。王氏此說恐非原意。”[5](p57)
劉兆偉今譯:“孔子說:‘沒有祝鮀的口才,而只有宋朝的美麗外表,時下難免于災難了!’”詮評:“此章實為孔子教育弟子要有真才實學,即要有立于世的真本事。”[6](p113) 也是說美而不佞就要有災難。其實孔子此語教育學生的成分不大,主要是感慨時代政治不清明。
何新譯文:“孔子說:如果并沒有祝鮀那種乖巧,卻像宋朝那樣妖媚,在當今難免要受害了。”[7](p72) 均屬于這種意見。
二、“佞”或“美”二者居一即可
第二種解釋的關鍵點是認為“祝鮀之佞”與“宋朝之美”二者不是對立的,而是并列的。二者有其一就可以免于今世之難。皇侃疏:“范云:祝鮀以佞諂被寵于靈公,宋朝以美色見愛于南子。無道之世,并以取容。”[8](p156) 認為祝鮀因為巧嘴利舌而受衛靈公寵愛,而宋朝因為美色被南子寵愛。“無道之世,并以取容”八字說得很清楚,即這兩個方面如果擁有一個就可以享受尊榮與顯貴。是這種解釋最早的觀點。李澤厚先生基本采用此說。他翻譯道:“孔子說:‘沒有祝鮀那樣的利嘴口才,沒有宋朝那樣的美麗容色,在今天這個社會里,恐怕是很難避免災禍的了。’”[8](p156) 雖然沒有明確解釋,但從譯文中可以體會出二者有一即可以免禍的意思。
宿正伯翻譯說:“孔子說:‘沒有祝鮀那樣打動人的口才以及宋朝那樣招人喜歡的容色,在當今之世就很難生存嘍!’”進一步解釋說:“孔子說:‘不會巧言令色,在當今之世很難混日子啊!’這與他‘人之生也直’的想法剛好相反。大概‘正直才可立身’的觀點是用于課堂教學的,而‘難乎免于今之世矣’則是課后的自我感慨!這與今天的教育也類似,老師在課堂上講的,往往連他自己都不信。”[9](p129-130) 意思差不多,用“以及”一詞將“祝鮀之佞”與“宋朝之美”并列起來,不但意義上和第一種不同,在語法上也出現變化。
朱熹的說法有些模糊,但基本意思屬于這種并列的解釋,他說:“言衰世好諛悅色,非此難免,蓋傷之也。”[10](115) “好諛悅色”實際就把“祝鮀之佞”和“宋朝之美”兩者并列起來進行評述了。
簡單概括:主要觀點是兩種。一是把“祝鮀之佞”與“宋朝之美”割裂開來,甚至對立開來,而又將二者密不可分地糾結在一起,認為“美而不佞,亂世不容”。其實,兩者沒有必然聯系,如果“佞”而不美,或者不美不佞,那么將如何呢?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從社會實際生活中,都不具備普遍意義。二是將“祝鮀之佞”和“宋朝之美”并列起來,認為二者有一即可。這種解釋基本符合孔子原義,也比較好理解。下面,便將這種解釋從語法、意義和實際社會生活三兩方面再進行簡明的解說,以便更加明確清晰。
三、孔子這句話的本義
我們再把這句話先從語法上進行解釋分析一下。“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于今之世矣。”關鍵依然是前兩句:“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如果按照正常語法解釋,確實應該是第一種意思,即“如果不擁有祝鮀的伶牙俐齒,卻擁有宋朝的美麗姿色”,但這樣講解在意義上難以順暢,即如前文指出的那樣,美而不佞也比不美不佞要好得多,起碼占有一個優勢。因此,仔細玩味,這里的“不”字有貫穿兩句的功能,“而”字可以理解為連詞,表示并列。前引王引之的觀點很值得注意。他在:《經義述聞》中說:“而猶與也,言有祝鮀之佞與有宋朝之美。”是說“而”字如同“與”字。這樣,將“不”字看成具有統領前后兩句的功能,將“而”理解為“與”,這兩句的意思就是這樣了:“不有祝鮀之佞與不有宋朝之美”,那么和后面一句連接起來,意思就非常順暢了。實際就是說:假如沒有祝鮀的巧舌和宋朝的美貌,那么就“難乎免于今之世矣!”
四、“難乎免于今之世”的真實意蘊
這句話一直被忽略,很少有學者注意到,可能是感覺沒有什么歧義,但如何理解也大有關系。一般都認為是難免在今世要遭難,或遭受禍害,因為分歧不大,幾乎眾口一詞,故不舉例。其實,孔子這句話的意思是難于避免在這個時代被邊緣化,難免要寂寞沉淪,即不被重視。寂寞沉淪不等于遭受磨難。“難免”的是不被重視,而不是災害。這樣理解,有如下理由:一、從語法角度和本句話的語氣可以體會出來。“難乎免于今之世矣”,“難”并非磨難、患難的意思,而是與“免”字構成一個詞,“于”是介詞,“于今之世”屬于補語,但在現代漢語中屬于狀語后置。這樣,這句話用現代漢語來翻譯就是“在今天的社會就難于避免……”避免什么沒有說,屬于省略。“乎”和“之”兩個字均是虛詞,只是增加感嘆的語氣。那么,在“今世難免”什么呢。我們可以根據前后語意和全句的意思進行合理補充。而最合情合理的意思就是難免被冷落疏遠。這樣,全句的語意才順暢而不抵牾。二、孔子率領弟子周游列國時,離開魯國開始到達的第一國就是衛國,受到禮遇,享受與魯國同樣的俸祿。其后幾次到衛國,在衛國逗留時間比較長,對于衛國的政治狀況以及人際關系很熟悉。孔子與衛國賢人蘧伯玉關系很親密,與其他大夫關系也不錯,對祝鮀、仲叔圉、王孫賈等大夫看法都不錯,南子對孔子也可以(必求見孔子一事可知),可知孔子師徒在衛國沒有危險和禍患,并沒有遇到磨難,故孔子沒有必要說“免于災難”這樣的話。三、從人生常理來說,具有“祝鮀之佞”與“宋朝之美”的人畢竟是極少數,如果沒有二者之一就要遭受磨難,那怎么得了?天下豈不人人自危?這即不符合歷史情況,也不符合人之常情。孔子怎么會說出這么不近人情的話呢?鑒于以上三點理由,此處的“在今世難免了”的賓語是被冷落疏遠的意思。這樣解釋,全句的意義才順暢而更容易理解,也符合實際情況。用這種觀點來通釋全句,則是這樣的意思:孔子說:“如果沒有祝鮀那樣的伶牙俐齒,或者沒有宋朝那樣的美貌,在今天這樣的世道里就難免要被冷落疏遠,要寂寞沉淪了。”“被冷落疏遠、寂寞沉淪”依然可以生活,這非常符合孔子當時的處境和衛國當時的歷史狀況。
我們可以做簡單的推論:衛國在衛靈公后期政治比較昏暗,衛靈公信任祝鮀,而南子寵信宋朝,這兩個人在當時是大紅人,可以說非常顯赫,炙手可熱。而孔子只是享受一定的俸祿而已。當時衛國大賢人蘧伯玉也不受尊崇。于是孔子才發如此浩嘆。孔子周游列國本來是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對于衛國抱有很大希望。希望值越高失望越痛苦落寞,故心情郁悶,但正常生活并沒有受到威脅。因此,將本句解釋為難免禍害、磨難便有些過分,不是孔子原義。況且,我們換個角度說,具有“佞”與“美”的人畢竟是少數人,如果不具有此二者之一的人都要遭受禍害的話,那么天下大部分都是遭受禍害的人了,這能符合歷史事實嗎?
另外,如同錢穆先生說的那樣,“蓋本章所重,不在鮀與朝,而在佞與美”,即本句話的重點是批評當時統治者好色不好德的錯誤傾向,與“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的感慨基本相同。“祝鮀之佞”與“宋朝之美”都是偏正結構,其中心詞是“佞”與“美”,錢穆先生的話很精確。《論語》中兩次記載孔子“巧言令色,鮮矣仁”的話,可以與這句話參照分析。其實,“祝鮀之佞”就是巧言,而“宋朝之美”就是令色。那么祝鮀之佞與宋朝之美便很少有仁的品質,卻可以大紅大紫,十分顯赫。反言之,沒有祝鮀之佞與宋朝之美只不過不能大紅大紫,十分顯赫罷了,但不影響人們的正常生活。“祝鮀之佞”側重在伶牙俐齒,在“巧言”而不在蒙蔽什么;“宋朝之美”側重在美麗的容貌,在“令色”,而不在善淫或者淫亂,至于宋朝之善淫并不是孔子所注意的點。這也是我們應該注意的。孔子說話往往有很高的概括力,即使針對具體對象所說的話往往也有普遍認識價值。如同“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中的女子與小人實際針對的具體對象是南子與雍渠,但又可概括為國君身邊的女寵與男寵。此問題已另撰專文辨析,這里不贅。本句的祝鮀與宋朝也有如此特點,概括指巧言令色者也。
補充一點,傅佩榮先生的觀點與上述兩種都不同,他提出一種嶄新的解釋,他說:“孔子說:‘不重視祝鮀的口才,卻重視宋朝的美貌,衛國在當前各國爭強形式下,恐怕免不了災禍了。’”解讀:“此句所引皆為衛國當時的名人,因此主詞應為衛國。衛靈公亡后,衛國內亂頻仍,正為孔子所不幸而言中。”[11](p85-86) 其實,衛靈公沒有不重視祝鮀,更沒有寵信重視宋朝,因為宋朝等于衛靈公的情敵,他怎么會重視呢?何況孔子也不是擔憂衛國而是感慨自己以及弟子的遭遇。故這種解釋不足取信。
結論:本章是孔子針對衛國的政治情況發出的感慨,是說衛國統治者喜歡阿諛逢迎和美色而不重視仁義道德,致使不肯阿諛逢迎或不具有美色的賢人沉淪下層而不被重用。其他解釋均未完全符合孔子的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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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傅佩榮.《解讀論語》[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7年7月。?
On the Chapter “lacing of Zhu Tuo’s eloquence” in The Analects
BI Bao-kui
(College of Chinese Literature, Liaoning University, Shenyang 110036,China)
Abstract: Different explanations on the sentence that lacking of Zhu Tuo’s eloquence or Song Chao’s goodliness, you will be seldom welcome today existed. This paper analyzed the real meaning from three aspects including grammar, background and the way of the world and showed a new explanation on “be seldom welcome today”.
Key words: Zhu Tuo’s eloquence; Song Chao’s goodliness; be seldom welcome to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