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才子佳人小說序跋中的小說觀念
【內容摘要】清代才子佳人小說序跋文化信息蘊含豐富,對小說理論多有涉及,主要表現在:虛構觀念上升為對小說本體性的較為普遍的認同,成為無多爭議的話題;小說功能在“志于道”和“游于藝”兩極中角力,體現了時代思潮的影響和文化觀念的進步;立言不朽成為小說價值論述的標識,反映了從比附經史到等量經史的轉捩;序跋還對小說寫實藝術展開多層次的探討,出現一些有價值的理論創獲。
【關 鍵 詞】清代;才子佳人小說;序跋;小說觀念
【作者單位】遵義師范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
才子佳人小說作為一個流派,盛行于清初的順、康、雍三朝,集中出現了五十多部作品,清中期乾、嘉兩朝又產生十多部創作,[1]道、咸以后雖偶有作品出現,但明顯呈衰亡之勢。因此,才子佳人小說數量粗略統計有六、七十部,這些小說的刊行時大都附有序跋,總量數萬字,文化信息蘊含極為豐富。其形式主要為自序和他序,序者來自不同社會階層,有官員、文人、書商、貧士等,他們以正統或開放的視角,縱論述才子佳人題材的本事源流,或導讀作品、介紹作家,或發表對情、禮二元的認知與見解。作為一面窗口,才子佳人小說序跋涉及小說理論頗多,多方面揭示了時人對小說的認識和思考,其討論重點雖大略與前代相同,如關于小說的虛實、功能、地位、價值、創作等,但論述重點和指向則有所轉換或改變,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人小說觀念的變化。
一、虛構抑或實錄:一個不再爭議的話題
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史論》談到中國人受儒家經典的影響時說:“他們對虛構故事的不信任表明,他們相信故事和小說不能僅僅作為藝術品而存在——無論怎樣加上寓言性的偽裝,它們只有作為真事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2]還有,小說本身即脫胎于歷史悠久的史官文化,為了求得生存,喜歡“證明自己”身份的正統。在這兩種合力作用的情況下,標榜實錄成為清代以前從小說家到批評家都樂此不疲的行為。反映在序跋批評領域,明代中期以前上溯漢晉的漫長時期,幾乎是實錄話語的一統天下,明代中后期盡管社會思想發生重大的變革,但因為歷史演義小說流派的興盛,虛構觀念依然未能居于主流,勉強和實錄主張分庭抗禮,以致聚訟紛紜。由于對小說本體性的認知是一個歷史和實踐的過程,隨著時間的變遷和小說的傳播,在由明入清的過程中,小說觀念事實上正悄然發生著某種改變。對比明清兩代的序跋可以看出,雖然都充斥虛構的話語,但明代是虛構在拼命掙脫實錄的束縛,清代虛構則上升為對小說本體性較為普遍的認同,成為一個無多爭議的話題。
《麟兒報》敘幸小姐為反抗母親逼婚,女扮男裝和心愛之人私奔,這在封建時代很難想象,顯然是作家虛構的情節。對此,天花藏主人卻毫無疑義,稱:“其中隱藏慧識,巧弄姻緣。按之人事,無因無依,驚以為奇。”(《原序》)[3]將虛構情節稱為“巧弄姻緣”,甚至對“無因無依”的“人事”也贊美有加。此類贊賞虛構的話語序跋中極多,如風月盟主《賽花鈴后序》:“駕空設幻,揣世故于筆端。層層若海市蜃樓,緋緋似鮫人貝錦”;驚夢主人《孤山再夢序》論作品內容:“榮枯得失,夢中反復之事也。離合悲歡,夢內變換之景也”,“如必欲求其人、實其事,則又是癡人說夢矣”;獨憂子《俠義風月傳序》認為小說能夠:“以胸中塊壘,結成海市蜃樓;以諸凡違心之事,盡開稱意之花”,甚至“以必無之事,成果有之書。”
序跋中還出現了從佛教哲學的角度闡述小說虛構性質的篇章,使這一問題的探索或多或少上升到理論的層次,天花藏主人《幻中真序》開篇提出論點:“天下事何一作幻,第幻有真假善惡之不同耳”,如此,小說創作必然是作家虛構想象的產物。接著舉例談煙霞散人的《幻中真》:“描寫人生幻境之離合悲歡,以及善善惡惡”,既是 “描寫人生幻境”,必定是虛構產物。對于小說超現實的情節,則說:“若強大梁之萑苻,老狐之逞孽,則又幻中之泡影電光。”還有的序跋以具體作品為例,對實錄和虛構兩種編創方式進行了比較:“夫造說者,藉事輯書尚以為難,若平空舉事,尤其難矣。”(晴川居士《白圭志序》)認為虛構之難,是因為意識到虛構不等于胡亂編造。由認可小說虛構的本體性,還發展為對其產生的審美效果的稱頌,剩齋氏《英云夢弁言》:“其中之曲折變幻,直如行山陰道上千巖競秀,萬壑爭流,幾令人應接不暇”,贊揚其“移情悅目”的審美價值。尤其是,這篇序文進一步觸及到了小說藝術虛構和藝術真實的對立統一問題:“當時未必果有是人,亦未必竟無是人”,“是集之成,不屬子虛烏有與海市蜃樓等耳。”無疑是十分深刻的。
二、志于道與游于藝:小說功能定位的沖突張力
孔子云:“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 述而》)[4]“志于道”處最高層次,指以道的踐行為宗旨志向,承擔傳道、教化、濟世的社會責任;“游于藝”處最低層次,指學有所長,有禮、樂、射、御、書、數等六藝修養,才能生活充實和豐富。“志于道”被主流文化吸納,內化為儒家文人的崇高使命感的自覺意識,表現在文學批評領域就是積極提倡文學勸懲教化的社會功能。與之對比,“游于藝”相對不受主流文化重視,由此衍化出來的文藝思想,如文學的審美娛樂功能被嚴重邊緣化,文學批評理論長期以來鮮覓其蹤影。
受儒家傳統價值觀念的影響,特別是為 “小道”的小說爭生存地位的意識,序跋批評對于小說功能的認識,從一開始就極力強調小說教育、教化的社會作用,清代才子佳人小說序跋同樣如此,張揚小說社會功能的言說比比皆是,如:“借耳目近習之事,為勸善懲惡之具”(冰玉主人《平山冷燕序》);“以見善惡報施,天道不爽,洵足以垂鑒戒”(滬北俗子《玉燕姻緣傳序》);“君子觀之,可以助其上達;小人觀之,可以止其下流,庶近忠孝”(松林居士《二度梅奇說序》);“是編也,當作正心論讀。世之逞風流者,觀此必惕然警醒,歸于老成”(崔市道人《醒風流原序》);“含針寓灸,癉惡彰貞”(天放子《孤山再夢序》)。靜恬主人《金石緣序》更是脫離具體作品,侃侃而談:“小說何為而作也?曰:以勸善也,以懲惡也。夫書之足以勸懲者,莫過于經史,而義理艱深,難令家喻而戶曉,反不若稗官野乘,福善禍淫之理悉備,忠佞貞邪之報昭然。能使人觸目儆心,如聽晨鐘,如聞因果,其于世道人心,不為無補也。”以宏觀和比較的視角,具體論述小說無可替代的社會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同樣是強調社會功能,不同時期序跋批評背后的動因卻有所區別:明中期及以前是為提高小說的社會地位而發,明末和清代才子佳人小說序跋則主要受實學思潮的激發,是局勢動蕩和社會危機對“志于道”文化觀念強化的結果。而且,高倡其小說的社會功能,與小說作品本身關系并不大,因為就才子佳人小說主流來看,大體上不外男女私相慕悅,直接反映重大社會題材的不多。另一方面,經過明代后期進步思想的洗禮,小說雖還不能完全登堂入室,但社會對小說的寬容度和認可度大大增加,連統治階層的人物也加入閱讀、甚至創作小說和為小說作序的隊伍。從創作實際看,明末清初以后,俗文學的小說事實上已然和雅文學的詩文半分天下,不容忽視。在這般背景下,序跋作者當然不需要再刻意為小說爭地位而強調其社會功能了。
小說作為一種藝術創作和欣賞活動,其賞心怡情、消遣娛樂的功能觀念,在理論批評中一直處于被遮蔽和忽視的狀態,而這一觀念可直溯至孔子“游于藝”的思想,朱熹《集注》曰:“游者,玩物適情之謂。”[5] 才子佳人小說的題材性質決定其更為顯著的娛情消閑的審美作用,“游于藝”的價值內涵在這時的序跋中備受重視,論述小說審美娛樂功能的篇章比比皆是。如風月盟主《賽花鈴后序》談論“稗家小說”:“一詠一吟,提攜風月,載色載笑,傀儡塵寰。四座解頤,滿堂絕倒。”松林居士《二度梅奇說序》提及出門游歷,“舟中寂寞,別無醒目者”,欲買小說“以消白晝”,且將閱讀的快樂形容為“如風送錦帆何!”李春榮《水石緣自序》稱創作小說,是“懸擬賞心樂事美景良辰”,“雖無文藻可觀,或有意趣可哂”。而《后序》徑云小說可以“閱之解頤,為爽心快目”。清代社會文化思想是建立在對晚明的承續和反思、解構基礎上的,因此文學思想有遵“禮”和拘束的一面,又有主“情”和釋放的一面。在這種情況下,才子佳人小說序跋一方面強調小說的社會功能,另一方面又極力突出小說的消遣娛樂和審美功能,體現了“志于道”和“游于藝”價值觀念的對立,兩者鮮明對比,形成一種沖突張力,反映了清人小說觀念的矛盾和變化。
對于孔子“游于藝”,李澤厚闡發說:“對技能的熟練掌握,是產生自由感的甚礎。所謂‘游于藝’的‘游’,正是突出了這種掌握中的自由感”,“在‘志道’等等之外提出‘游于藝’,……說明了孔子對掌握技藝在實現人格理想中的作用的重視。因為這些技藝并非可有可無的裝飾,而是直接與‘治國平天下’的制度、才能、秩序有關的。”[6]朱熹亦說:“藝,則禮樂之文射御書數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闕者也。”顯然,在孔子那里,“游于藝”可以實現超越現實的審美自由,同時也并非可有可無之物,雖處于儒家文化價值結構的較低層次,但在人們的生活中不可缺少。有鑒于此,清人的小說觀念比前代更注重從原始儒家“游于藝”中汲取力量和底氣,“泳游筆札,浪謔詞林,尼圣所謂游于藝者是矣!”(《賽花鈴后序》)所以能在序跋中高擎消閑娛樂的旗幟,在呼吁小說社會功能的同時,強調小說自娛娛人的價值。
小說觀念往往是時代文化精神的體現,才子佳人小說作者大多是科場落魄的貧士,承繼晚明思想解放自由之余緒,精神上追求超越自我現實,便在作品中虛構想象,以創作小說的形式炫才耀奇、建構理想,實現“掌握中的自由感”。小說序跋凸顯小說消遣娛樂的功能,實際是彰顯了審美自由的文化精神。此外,在序跋中自由抒發一己的情感和觀點,闡發“情”價值的內涵,也是這一文化精神的體現。以天花藏主人所作序跋為代表:“落筆時驚風雨,開口秀奪山川”,這是對個人才華的自信;“不得已而借烏有先生以發泄其黃粱事業”,這是對自我的超越和理想的建構;“若然,則天地生才之意,與古今愛才之心,不少慰乎?”(《平山冷燕序》)這是對自由的實現。“觸物而起,一往而深,系之不住,推之不移,柔如水,癡如蠅,熱如火,冷如冰。當其有,有知何生;及其無,又不知何滅……”(《定情人序》)這是對禮教壓抑下“情”的弘揚。……此類話語充斥于序跋批評之中,均可視為“游于藝”的傳統思想資源,在新的時代背景下被催動、激發的結果。
三、立言與不朽:從比附經史到等量經史的轉捩
古代小說一直以來地位低微,傳統的小說觀念視之為小道,人們對其評價至多不過“小道可觀”、“以文為戲”之類。所以小說為了求得生存與發展,只能盡力向古代典籍中的經史之學靠攏,其情形類似于文學批評中反復強調小說的社會教化功能,“有裨風化只是向文字之外的社會尋求小說存在的理由,而比附經史則是從文字內部,向在文化結構中地位最高的史學和儒家經典尋求庇護與價值的認可。”[7]
清代以前的批評領域頻頻出現以小說比附經史的文字,尤以明代為最。以序跋為例,如無礙居士《警世通言敘》聲稱通俗演義:“足以佐經書史傳之窮”,嘉靖本《三國演義》庸愚子序評該書:“事紀其實,亦庶幾乎史”,笑花主人《今古奇觀序》亦云:“小說者,正史之余也。”雖然也出現一些將小說與經史并列同觀的文字,但為數甚少,至于出現像李贄那樣的意見領袖,稱通俗文學為“天下之至文”的,無疑屬于特例。清代以前的小說批評,總體上看盡管偶爾平視經史,但明顯底氣不足。而清代才子佳人小說序跋則不同,雖仍喜歡用小說類比經史,已不再是自卑的仰視,小說創作傳播的鼎盛和接受者的追捧,使清代的小說觀念發生改變,人們更加普遍地認可和接受了小說。于是。序跋批評借此契機,將小說與經史比侔,實現了從比附經史到等量經史的轉捩。
如羅浮居士的《蜃樓志序》,從文體上比較了小說與經史的區別,認為二者在價值上并沒有大小之別:“說雖小乎,即謂之大言炎炎也可。”顧石城撰《吳江雪》,自序稱其作品:“有大義存焉,有至道存焉”,其另一篇序又云:“至于懲戒感發,實可與經史并傳”,從社會功能和審美作用上肯定小說不次于經史,只是序末曰“諸君子幸勿以小說視之”,實在有些虎頭蛇尾。劉璋撰《飛花艷想》小說,署名樵云山人作了一篇序文,提出稗官野史和四書五經的區別是“人間家常便飯”和“世上山海珍饈”的不同,說:“如必謂四書五經方可讀,而稗官野史不足閱,是猶日用家常茶飯,而爽口無珍饈矣。”而自己的創作:“謂之閱稗官野史也可,即謂之讀四書五經也亦可。”浪跡生《鴛鴦夢敘》則轉向史書挑戰:“是書謂為齊之南北史可,謂為晉之乘,楚之梼杌,而亦無不可。”蠡庵作《女開科傳引》,就“小說”之名借題發揮:“此言雖小,可以喻大。明乎為說之小者,未必遂無當于大道也。如必褒盲腐而斥稗編,則何以好奇搜逸者乃往往得談資于野史也耶?”對小說的傳統地位公開表示憤憤不平。由于才子佳人小說大多寫男女之情的題材,有的序跋便拿來和六經之一的《詩經》相比,因為詩經的歌曲多有愛情內容。如云水道人《巧聯珠序》評價煙霞散人的創作:“不知者以為涂謳巷歌,知者以為躋之風雅勿愧也!”認為小說完全可以與“風雅”并列。《關雎》是《詩經》代表作,風之始,序跋將小說與之同視,如水箬散人《駐春園小史序》:“作‘關關雎鳩’讀”,維風老人《好逑傳敘》:“茲一編當與《關雎》同讀已。”等等。
傳統觀念以立言為三不朽之一,甚至雅文學的詩詞也被貶視而不得入,更遑論地位低下的小說了。如明代嘉靖年間的楊儀本來瞧不起小說,后來在事實面前轉變看法,還親自撰寫了文言小說《高坡異纂》。但他卻在嘉靖壬辰(1532)為該書作序說,自己的作品不過瑣屑之談,“不足于立言云耳。”可見小說和立言、不朽根本是無涉的話題。但在清代才子佳人小說序跋中,卻把兩者聯系起來。如《雪月梅》的作者陳朗談及自己創作的動機,因為鄉居無事,“惟念立言居不朽之一”,才“手輯一書,作勸懲之道”。(鏡湖逸叟《雪月梅傳自序》)董寄綿讀到此書,也贊美且借題發揮說:“人生天地,電光石火,瞬息間耳。此身既不能常存,即當思所以壽世而不朽者”,“《雪月梅》傳,曉山(董寄綿)亦因之以并傳。”(《雪月梅傳跋》)以創作小說來立言傳世竟成了小說家的創作動因,連作序者也因自己的序文可以并傳而心存喜悅。無獨有偶,《西湖小史》作者蓉江場屋屢戰敗北,于是創作小說抒發夢想,好友李荔云讀后感嘆:“蓉江之才,亦因才子佳人而愈著也”,“《西湖小史》一書,已足以藏之名山,傳之來世矣。”(《西湖小史序》)眾所周知,司馬遷發憤作《史記》,曾在《報任安書》一文有“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等語,序跋這里顯然把撰小說和寫史等量齊觀了。理論批評將小說和立言、不朽、傳世等話語結合,可見清代小說觀念的重要改變。
四、多層次小說藝術理論的尋繹和發覆
就序跋批評來看,與前代比較,清人對小說的歧視觀念一定范圍內有了較大的改觀,序跋公開肯定以文為戲的小說觀念,甚至言之鑿鑿要以小說來立言傳世,這在以前很難想像,即便以思想解放著稱的晚明也極為罕見。小說觀念的進步和創作實踐經驗的積累,清代對小說藝術性的探討也明顯增多,理論的深廣度都有所拓展。才子佳人小說序跋則主要就小說的寫實藝術展開探討發覆,如小說的題材性質,語言特點、人物描寫、創作技巧等,以及生活與創作、情節與主題的關系等較深層次的問題思考。
從《金瓶梅》開始,古代小說的寫實藝術獲得了重大的進展,清代小說創作也主要沿著寫實方向發展,其間積累了眾多的經驗教訓,同時也對相關理論展開研討。才子佳人小說序跋很重視小說的寫實性,如冰玉主人《平山冷燕序》、羅浮居士《蜃樓志序》等都認為小說當寫日常瑣事,從表面上看這與明代即空觀主人所主張的,小說寫“耳目之內日用起居”之奇(《拍案驚奇自序》),和笑花主人所主張的寫“庸常”之奇(《今古奇觀序》)相似,但已不再以“奇”說事,擺脫了小說“傳奇”的固有觀念,為古代小說由情節型向生活型的轉變,在理論上又邁出了一步。尤其,清代這一寫實理論是從廣闊的文學史視野中考察獲得,如冰玉主人從先秦《毛詩》、晉代以后的“艷曲纖詞”、唐宋“小說”,直溯到元代“傳奇”,結論是“天下至理名言,本不外乎日用尋常之事”,小說題材內容就應當寫“耳目近習之事”,理論意味更加濃郁。由此出發,序跋在寫實藝術方面展開了多層次的尋繹和發明,如主張小說情節描寫要生動、逼真、細致:“寫得惟妙惟肖,所謂有筆才也”(古吳子《人間樂序》),“怪怪奇奇,生生死死,活現紙上”(剩齋氏《英云夢弁言》),“世事無端,人情莫測,不得不因其所至而盡其所至之妍嗤”(天花藏主人《賽紅絲序》),因為人情世態復雜,所以要求寫得窮形盡相。再有,人物塑造要生動鮮明:“說文人,說才女,說清官,說貞友,能使天下之人,俱愿合掌俯首,敬之拜之而已”( 蠡庵《女開科傳引》);語言方面要雅俗共賞:“既足以賞雅,復可以動俗”(何昌森《水石緣序》),這與明代序跋批評關注愚夫愚婦,而一味提倡語言的通俗不同,當是小說發展的正確道路。
才子佳人小說序跋也常常拈出“奇”這一概念,但與明代明顯有所不同,語意指向往往被置換,如煙水散人所云:“予謂稗家小史,非奇不傳。然所謂奇者,不奇于憑虛駕幻,談天說鬼,而奇于筆端變化,跌宕波瀾”,“……恍如身歷其境,斯為奇耳。”(《賽花鈴題詞》)指的是情節起伏、結構的巧妙,以及情境的逼真等等。小說寫實的成功和作家的人生體驗、生活閱歷不無關系,序跋中對二者的關系多有思考和關注,如夢莊居士《雙英記序》,開篇便云:“予出門久歷事多,見情田之反覆,嘗世味之酸咸,未嘗不嘆人心之狡詐,愈出愈奇”,故此產生了創作小說的想法:“每欲借端一繪世態之炎涼”。程世爵《雙美奇緣序》更是具體論述了才子佳人小說中所寫情節、人物之特點,認為都是作家個人遭際和才華的反映:“嘗謂有奇才必有奇偶,有奇緣必有奇遇。蓋遇不奇,不足以見其緣之奇;偶不奇,不足以顯其才之奇也。”接著結合作家個人情況予以論證:“若蘇生者,以一寒士,而志氣激昂。胸羅錦繡,奇才也,吟箋唱和可訂知音,奇偶也;求原有意,得以無心,奇緣也;幾塵佳話,始慰相思,奇遇也。”并反問:“設令蘇生當日,以中饋乏人而遽諧鳳律,急葉鸞音,誠亦可以顯奇才而求奇偶,見奇緣而獲奇遇乎?”思考極為深刻。天花藏主人的《飛花詠序》還對小說的情節設置、結構安排與作品主題三者之間的關系進行討論:“此桃源又賴漁父之引,而漁父之引,又賴沿溪之流水桃花也。因知:可悲者顛沛也,而孰知顛沛者,正天心之作合其團圓也;最苦者流離也,而孰知流離者,正造物之愈出愈奇,而情之至死不變耶!”這是就結構和情節的關系而言;“金不煉,不知其堅;檀不焚,不知其香。才子佳人,不經一番磨折,何以知其才之慕色如膠,色眷才似漆?雖至百折千磨,而其才更勝,其情轉深,方成《飛花詠》之為千秋佳話也。”這是就情節和主題關系而言。天花藏主人以一人之力創作了十多部才子佳人小說,對小說藝術三昧的感受自然較他人更深一層。
在眾多的序跋中,羅浮居士《蜃樓志序》尤為值得注意。小說觀念的精準,藝術見解的超拔,都令人眼前一亮。序文緊密結合“小說”概念來展開分析,先從比較的視角探討小說的內容特點、文體性質:“小說者何, 別乎大言言之也。一言乎小,則凡天經地義,治國化民,與夫漢儒之羽翼經傳,宋儒之正誠心意,概勿講焉。一言乎說,則凡遷固之瑰瑋博麗,子云、相如之異曲同工,與夫艷富、辨裁、清婉之殊科, 宗經、原道、辨騷之異制,概勿道焉。”指出與經、史、辭賦、詩文在內容、形制、體裁上都有不同,即小說在發生學上就是非關大道的“瑣屑之言”。接下來就小說本身從概念上進一步論述:“其事為家人父子日用飲食、往來酬酢之細故,是以謂之小;其辭為一方一隅、男女瑣碎之閑談,是以謂之說。”抓住小說題材、語言兩方面特點,論證小說的寫實藝術,并得出結論:“然則,最淺易、最明白者,乃小說正宗也。”觀點十分精當。序文還對時下流行的各種題材小說展開批評,也大都能切中肯綮。而針對《蜃樓志》一書,提及作者“生長粵東,熟悉瑣事,所撰《蜃樓志》一書,不過本地風光,絕非空中樓閣”,顯然是重視到了創作成功的與否,和作家經歷、寫實的關系。尤其是序末提出的“無甚結構而結構特妙”的命題,則是主張小說敘事不應刻意求工、求奇,應該寫得和生活本身一樣真實自然,真可謂古代小說關于結構藝術理論的最高總結。
最后,序跋批評的特點往往有感悟直觀、零散不成系統的特點,尤其是觀點是結合具體作品而發,局限性很強,這對才子佳人小說序跋也不例外,因此,從小說序跋研究清代的小說觀念必須注意。但才子佳人小說序跋中也有些可貴的突破,值得一提:一是出現了立論能跳出具體作品的序文,或從才子佳人小說整體流派的視角,或立足于全部小說進行理論總結,理論意義較強,如羅浮居士《蜃樓志序》。二是注重從小說史、文學史的視野梳理、論述小說現象,進行小說批評,如天花藏主人《畫圖緣序》、煙水散人《合浦珠序》等,都能從更廣闊的文學視野對才子佳人故事探尋、溯源;謝幼衡《駐春園序》從流派史的視閾評價才子佳人小說創作;拼飲潛夫《春柳鶯序》從小說、戲曲文體比較的角度談論二者異同等,意義較為深刻。三是雖然才子佳人小說本身成就不高,但序跋卻不乏較為深刻的理論見解,體現了作品和其序跋之間的價值不平衡性,以及小說家理論水平和創作實踐的矛盾,可為后人的創作提供某種借鑒和啟示。
參考文獻:
[1]據苗壯《才子佳人小說史話》(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蘇建新《中國才子佳人小說演變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二書。
[2]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史論》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第14頁。
[3]本文所引序跋文獻均出自丁錫根《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或林辰主編《才子佳人小說集成》(遼寧古籍出版社1997)
[4]程樹德《論語集釋》(第一冊)中華書局1990,443
[5]程樹德《論語集釋》(第一冊)中華書局1990,444
[6]李澤厚《華夏美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65
[7]王猛《明代小說序跋研究》,中國文聯出版社2012,44
刊于《中華文化論壇》201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