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言情小說的社會潛意識
當下網絡小說借助便捷的網絡支付方式,自成一產業。源源不斷的寫手、操作嫻熟的運營商、樂此不疲的消費大眾共襄盛舉,將乏人問津的當代文學置于腦后,甚至有壓倒影視作品的趨勢。
這種以讀字為主的娛樂方式,以男女兩性不同的社會感受和需求為基礎,大致分為言情和玄幻兩種,雖互有滲透,但大體如此。
本文以其中之一的言情小說為文本觀察對象,體驗式地進行一些淺析。
一、首先網絡言情小說的分類便是社會不同心理需要的初篩選。有些網站將言情小說列為女頻,即女性頻道,方便初入門的消費者找到適合自己取向的作品。女頻之中再有欄目細分:
1、古代言情、架空歷史、都市言情,是以作品的時代背景分。古代言情依托中國歷史上某朝某代展開情節,以有效地避開現實困境;架空歷史多半模擬中國歷史上一些著名時代的特征,但架空自標,便于靈活編造故事,以免受史實約束;都市言情多傾向辦公室白領和校園戀愛故事,顯然這兩類人本來就是網絡小說的消費大眾。但是古代言情和架空歷史的暢銷度更高,可以更有效地讓消費者在工作之余逃離現實,放松愉悅原本緊迫或無聊的心理。
2、原創、同人,是以人物自創還是依附“經典”而分。原創小說,人物姓名、性格由寫手自己定;同人是廣大消費者普遍迷戀的一些人物形象,大多來自影視作品,由愛好者進一步推衍其人物故事,滿足迷戀心理。因此,同人小說編寫有人物對象和閱讀群的限制,多是聊備一格。
3、言情、耽美、百合、女尊,是以消費者的性取向來區分。言情是傳統題材(除此之外都屬新興題材),男女相戀,其中的心態五花八門,有傳統的女依附男,也有男迷戀女,在男女言情這個大綱目下,形成了許多不同寫法和口味;耽美是男男相戀,卻很令人意外地完全屬于女性頻道,受到大批女生的歡迎,女生對此有著一種輕松的旁觀姿態,盡管其中人物的攻受關系仍然是男女關系的摹寫;百合是女女相戀,筆者對此類文本未嘗涉及,有待觀察;女尊是女為上尊,男為依附,不露骨的類型多為王朝女英雄或商界女強人故事,滿足女性意識雄起的消費群。網絡言情小說性取向的百花并呈,只是大眾在一切尺度上觀念松懈的表現之一。
二、網絡言情小說以逃離現實投合心理需要為主要旨歸,但其文本中的社會潛意識卻無比現實,基本上都滲透權力意識。比較明顯的有兩個方面:被愛的設定與普遍的特權意識;權力的技術意識。
1、被愛的設定與普遍的特權意識
絕大部分網絡言情小說的主線是愛情,主人公是女性。由于愛情本身確如政治一般難以界定清晰,因此大部分寫手在編寫故事的時候,直接設定女主人公的被愛既得地位,費心營造帶入感,讓消費者自我認同為女主人公,使讀寫雙方在“藝術世界”里均安享專屬愛情帶來的一切特權。手法有很多種,高明一些的寫手采取曲折縈回、欲說還休、含蓄蘊藉的古典方式;水平一般的寫手采取平鋪直敘、直接捏合、流水長帳的常見方式。然而無論哪一種,女主人公被愛既得地位的設定都非常明晰和牢固,男一號、男二號、男N號都癡心不改,忠誠無比。這種強烈的設定模式來源于社會普遍認同的特權意識。特權地位凌駕于眾生之上,穩固可靠,好處無邊,因此在社會大眾的集體潛意識中十分欽羨。網絡言情小說的大宗——古代和架空中的故事多半與皇室有關,對女主人公忠心愛戀的一定是在整個故事中地位最高的人,不是皇帝就是太子。因此女主人公的被愛特權一方面體現在男女關系之中,另一方面體現在社會地位的陡然提升之中。這兩方面的特權都讓消費者愜意過癮,舒服陶醉。極少數的優秀作品可以有所突破,比如十七的《鬼差》明確表達自己寫作的心理補償作用:一位平淡老實之人死后做著地府最微末的鬼差,她希望能夠補償一下自己沒有精彩沒有戀愛的人世生活。因善良的本性,她愛上了貧苦顛沛的民間醫生。其十年的戀愛過程描述細致感人,有別于憑空設定的被愛。最后所愛者成為地府英明的主管——閻王,他們的幸福宛如美好的童話。從表象來看,《鬼差》依然遵循了被愛特權原則,忠心愛戀她的人是整個故事中的身份最高者。然而十七所描寫的地府,消解了人間的等級,幾乎是一個自由的領域。成為閻王的情節既滿足消費者的特權意欲,又深含著十七自己補償性消解人類特權的愿望。因此是有所突破,而不是完全突破。同類的還有《不負如來不負卿》,女主人公是歷史系學生,科學探索性質地穿越到五胡十六國時期,與高僧鳩摩羅什相戀相守。乍聽仿佛荒謬,然而前后尚能自圓其說,且受佛理影響,行文有異于其他言情小說。其突破性不如《鬼差》,但充滿佛家的慈悲精神,使之淡化了特權意識。
2、權力的技術意識
網絡言情小說已經有多年的發展流變,被愛設定的特權是其敘事模式的基本意識,近年來又發展出直接描寫權力獲得、鞏固、管理的技術意識,以之為寫作內容。這些技術意識幾乎全部來自穿越觀念。穿越是網絡小說的一大技法之一,裹挾著人們強烈的、到落后的古代去出出風頭的熱望,普遍表現出來的是對古代文化的輕視和偏見,亦有對古人淳樸生活的偏好,這兩種情緒有時交織在一起,輕蔑和意欲難解難分。比如穿越成達官貴人,便有丫鬟仆從伺候,字里行間洋洋自得,然而古代的男尊女卑,又是消費者在所不屑的觀念。男性穿越文的早期往往帶著現代武器去古代揚威,如今男女小說都舍棄了這種簡單的、武力式的震懾,改為攜帶常識去領導古人。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就是權力在穿越返古之中體現得最為直接。寫手們把自己從當今社會中學來的權術之道酣暢淋漓地發揮到了故事之中,使得這些逃避現實的故事滲透著現世精神。比如相對淡漠權勢的《不負如來不負卿》,女主人公在大災之年為護災民,不得不給沮渠蒙遜講授馬基雅維利的統治法術。文中雖以一副無可奈何之態講授,但對倚強凌弱顯示出自然而然的觀念松懈。眾多網絡言情小說里,權力技術已經成為穿越的女主人公的主要能力,并以此能力博得故事中最高地位者的忠心愛慕。對此有所突破的是戈鞅的《皇后劉黑胖》。此書一反美女設定,與絕大多數網絡言情小說“以色事人”、“因貌成愛”大相異趣,主要以心靈交流投契為愛情基礎。其女主人公明達智慧識大體,不蠅營狗茍于權謀、利益,然而整體上有幼稚化、浪漫化傾向。
三、網絡言情小說對消費者的迎合滿足常常是以誘發大眾的心理情境來實現的。這個特質在小說文本強烈的憋屈心理和狠絕的復仇意識中體現得非常鮮明。網絡小說要靠消費者購買其閱讀權來謀生牟利,因此必須牢牢地抓住消費者的深層心理,使其不離不棄地跟著幾百章的故事一路購買下去,這一點僅僅靠好奇心很難保障。而將大眾在現實中的憋屈不滿受損受辱的心理創傷轉化成離奇故事,使其由相似認同的凄愴感發展到隨故事展開而復仇雪恨的滿足感,從而獲得高出售量。言情小說以女性讀者為主,其憋屈比較多來自家庭男性的背叛拋棄,這與當今社會普遍的色欲泛濫現象有關。一夫一妻制只在法律層面上有效,而現實生活則大大突破其禁限,大眾對此也習以為常。幽怨的被棄女性,在網絡小說的“藝術世界”里既要得到牢固的被愛特權,又要一雪前恥,這種心理帶動的小說商機巨大,因此寫手們蜂擁不已。此外,謀生的憋屈也滲透在內容之中,只是其數量和質量敵不過對家庭男性背叛的剜心之痛。其中蘊涵的力量很大,與溫情舒適的特權意欲正好相反,一個是泛泛的羨慕,一個是切身的恨怨。神仙戀的經典之作《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一開篇就擺出一個凄怨被棄的情境,通過曲折發展,逐漸澄清誤解,手刃仇人,有情人終成眷屬。這部網絡小說的巨大成功,直接典范了這一類作品的敘事模式,之后的《沉香如屑》、《香蜜沉沉燼如霜》、《青鸞》無不如此。聰穎善良的女主人公都有遭受陷害背棄的深切怨恨憋屈,在經歷坎坷后都倚仗獲得的特權地位,毫不手軟毫無同情地折磨屠戮仇人。一抑一揚的心理過程,便是大眾的現實處境和幻想愿望的文字表達。
四、網絡言情小說面向的消費者多以大中學生和中下收入者為主,寫手也都是這其中的碼字者。文本的故事編排和文字運用往往表現出濃重的小兒女心態。大部分言情小說,故事簡單幼稚又細水長流,文字淺白絮叨又懨懨乏神。然而寫手們和消費者均明確愿意活在這個幼稚凡庸的世界里。這是一種不愿意長大,不愿意到現實世界去勞碌碰壁的真實愿望。在這個“文學世界”里全部都是俊男美女,全部都是少年英才,無論皇帝大臣老板白領。想來大眾并不是沒有接受審美觀念,而是低層次地泛化了審美意識。對于小兒女,美并不在人格理想精神層面,而是直接地套在了臉上,變成了欲望的皮膚。極少數的優秀之作無法改變網絡言情小說的整體美欲傾向。幼稚化甚至無知化的小兒女心態或者是這個社會無可奈何的選擇,許多人不愿意選擇長大成為出賣血汗和人格的成熟者、承擔責任者,不愿意成為去看官場黑幕小說的大叔大嬸,寧愿在幼稚之中保留自己的純真天性。因此,大多數穿越式的言情小說,女主人公都很懷戀她們的親身父母,許多小說不管在穿越地獲取了多大的特權地位,都要想盡辦法回到自己父母身邊去。幻想式的特權滿足對于小兒女們來說,還是不如父母的呵護實在、直接、溫暖。這種依戀膽怯的小兒女心態在虛構的傳奇故事中也依依不舍地體現出來。
以上淺析了幾點網絡言情小說中的社會潛意識。網絡言情小說的標簽分類本身就是消費大眾不同趣味的取向,其中五光十色,并無定則;雖然遠離現實,以休閑娛樂為主,但網絡言情小說依然根源于現實,是大眾社會心理曲折隱蔽的表現,并且由于其順大眾欲望之流而下,在欲望的真實表達上,反而形象貼切,尤以故事虛幻境況中鮮明質實的權力意識為主要特征。言情之情被人們心中涌動的特權意識表象化為永恒堅貞的被愛身份,而權力欲望甚至奪形象而出,親自上陣言說,成為特權的技術保障;比特權欲求更加強烈的閱讀動力是大眾的憋屈感和復仇心,這個流程并非凈化式的心理宣泄,而是洋溢著從受屈到手刃的圓滿感;然而網絡言情小說的幼稚不光是表現為“的地”不分,關鍵在其持存的、固守的小兒女心態上。大眾若成熟了,網絡小說也會隨之成熟;大眾若不堪重負,躲到虛構故事中去,兩者便都還是個不懂事的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