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歌》與《垓下歌》——對兩位歷史人物的鉤沉
大風起兮云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前者是劉邦的《大風歌》,后者是項羽的《垓下歌》。
“大風起兮云飛揚”,“力拔山兮氣蓋世”,兩首歌,一開口都是出語不凡,語驚四座。
劉邦,沛縣人,因地而名,有沛公之稱。項羽,下相人,《地理志》載:“臨淮有下向縣”,“沛國有相縣,其水下流,又因置縣,故名下相”。劉邦,項羽,兩人同鄉,喝一條河水長大的。難怪兩人一開口就皆唱出了不同凡響的歌。盡管這歌聲與現在遠離兩千多年,聽來仍然還是那么慷慨悲涼,那么有穿透力,奪人魂魄。
“大風起兮云飛揚”,先說劉邦。“劉邦,以布衣起兵,破秦滅楚而成帝業。在位12年,壽52歲而崩。他起兵沛縣,提三尺劍,身經百戰,百折不撓,留韓信,請子房,用蕭何,打下了不易的江山。在他眼里,漢家天下都是他一手操持得來的。在他眼里,“大風”不是一種撲朔迷離的代言詞,用不著和這種極具象征意義的飄浮物躲來躲去,而直來直去可以作比喻的就是他劉邦自己。“云飛揚”的“云”,就是指隨風擺動、無不披靡的九州的一草一木、一臣一民。“云飛揚”,就是風吹草動,民隨君動,“風”為何物,說得最明白的是那個叫蒯徹的人在說服韓信時用過的一句話,來形容漢時的百姓“天下風走而響應”,這里的“風”所指就顯而易見了。難怪,一提起劉邦,人們即會想到一個“唱大風”的形象。
“力拔山兮氣蓋世”,再說項羽。少有大志,“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理由是:“書足以記姓名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開始修列兵法,為人所識。秦初商鞅欲變法時,在他萬言書中對秦孝公說了一段以打動他主子的話:“論至德者不合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常人安于故俗,學者溺于所聞”,不知商鞅這番至理名言是否對約150年以后才出生的項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也無從考證項羽是否把這段格言般的諫詞當作人生的座右銘,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成大器者的人生起點無不是從超凡脫俗開始的,然后才有可能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生終結。所以后來才有了項羽24歲任命為裨將,“起兵八歲,身經七十余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這樣相當輝煌的歷史。難怪,連修史的筆吏,在他們本紀一開始就留下伏筆:長八尺余,才器過人,力能扛鼎……如果不是充滿敬佩之意,是無論如何也錘煉不出這樣精湛句子的。寥寥幾筆,人物活靈活現;高偉奇貌,山一樣站在你面前。“一身輕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所以,從這樣一個自詡楚霸王嘴里吼出了“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蓋世之歌就不足為奇了。
兩個豪杰吼豪言,兩個壯士出壯語。這一吼一出,就鬧騰了兩千多年。
這完全是個人的經歷和命運所決定的。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是富貴后衣錦還鄉的一種張揚和外露,是光宗耀祖的一種展示和喧嘩,是故鄉游子對父老鄉親的一種告慰。人情最甚者莫過于鄉情。“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李頻(《渡漢江》)這個漂流在外的游子心中蓄滿了對故鄉的思念和渴望,當他臨近闊別故鄉時,怎一個“怯”字了得?“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賀知章(《回鄉偶書》)用自己永伴終生的頑固故土之音,證實不老的故鄉情結。“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在受降城聞笛聲,表達了征戰的軍人在危難時刻心靈中唯一留存的是那份濃濃的鄉情。“狐死首丘”,連動物在長眠地下都要腦袋朝著故鄉方向,況人乎?
故鄉,是一個人的血脈之源,血肉之根,那里有祖宗的陵寢,有同宗同族世世代代的奮斗和追求,有血水和汗水攪拌的土地,盡管有糾纏不清的是非恩怨,有殘留在血管里的苦辣酸甜,有一輩子都不愿回首的心酸往事,有太多太多世態炎涼的牽掛,有沒完沒了人情世故的糾葛,但人們總還是死心塌地地留戀自己腳下的一方鄉土,哪怕是一毛不長的荒漠,禿山野嶺的窮鄉,無人問津的僻壤,戰亂頻仍的廢墟,毀于火災的焦土,水患橫溢的澤國,鞭長莫及的天涯,孤寂無人的海角。無論是圣人高官,或者是黎民百姓,誰人能逃脫向往故鄉的羈絆?誰人沒有故土難離的舊情?那里的一間老屋,一屢炊煙,一座庭院,一塊石頭,一方青冢,一棵桑榆,一句方言,一聲雞鳴狗叫,一陣蛙聲蟲鳴,一句土話俚語,無不繚繞著濃濃的鄉情而令人夢魂縈繞。一縷裊裊茶香,往往會勾起故人對鄉土的一往深情,林間隨意飄過一片落葉,常常會使離人睹物生情、心有所感。
不然,坐了天下屁股還沒坐熱的劉邦怎么那么心情急切地要回沛縣?其實,再大的官也是人,是人,都逃脫不了人性的羈絆。人性者,人之本真之性也。項羽舉兵不久,殺秦王子嬰,掘秦始皇墓,“見秦殘破,又思東歸”,說“富貴不歸故鄉,如繡衣夜行”,當時,有個叫韓生的人議論這件事說:“人言楚人沐猴而冠,果然。”(獼猴不耐久性,以喻楚人性躁)。項羽歸鄉心切,其實劉邦更切。《史記》上記載著一段極有人情味的文字:劉邦在唱完他的“大風歌”后,還“謂父兄”發了一通感慨。他說:“游子悲故鄉……千秋萬歲后,吾魂魄猶思沛。”表達了他對故鄉的生死情:就是死后仍然“魂魄猶思沛”。當然,劉邦的這種還鄉,是無愧者自導自演的一場喜劇。在這場喜劇中唱出的“大風歌”雖然語調有些凄婉,是感嘆人生的火爆與蒼涼,感慨歲月的匆促和綿長,感悟去日的溫馨與憂傷,感懷生命的委瑣與放達,但并不那么令人傷感,話里話外露出了成功者的自信和矜持。
而項羽的“垓下歌”就叫人聞之揪心了。不然,為什么司馬遷這樣記錄當時令人心酸的情景:在公元前202年12月的一天,項王困垓下,走投無路,四面楚歌,夜深人靜,乃悲歌慷慨,吟“垓下歌”,“歌數闕,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一片嗚咽。當時寒風凜冽,百草凋敝,與當事者大勢已去的凄涼心境,交融一起。
令人奇怪的是,我在讀《綱鑒易知錄》中發現,這本書有一段記載劉邦悲歌《大風歌》時的情景,與《史記》記載項羽長嘯《垓下歌》時的境況,竟有驚人的相似文字,不信,實錄摘來:劉邦還故鄉,“置酒沛宮,悉召故人、父老、諸母、子弟佐酒,道故舊為笑樂”,酒酣奏樂,上擊筑而歌,自唱《大風歌》,“于是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言不足而歌之,歌不足而手舞足蹈之。這是一個人感應了外界事物后從感情醞釀開始到逐漸生成再至高潮的一種外在的遞進表現形式。飄飄然的醉態和手舞足蹈的誑姿最能代表劉邦的內心世界。這種得意忘形,與項羽的沒落困境形成了鮮明對比。
劉邦和項羽兩個人的處境和心況截然不同,卻同是“泣行數下”,和淚而歌。看來,人在最得意時離不開淚水和歌聲作掩飾,人在最悲壯感傷時也同樣需要歌聲和淚水來宣泄。人自母體呱呱墜地后伴隨著第一聲啼哭后的是淚水,人在離世前用最后一點微弱力氣擠出的往往還是淚水。原來,淚水是伴著人的一生的啊。血液是生命河床的激流,淚水是感情峽谷的川流。可以說,伴著淚水的歌聲才是發自肺腑最動人的歌聲,和著歌聲的淚水才是從心靈中擠出最動情的淚水。人可以把喜怒哀樂藏起來讓它們囚禁在幽深的心房里,可以把感情偽裝起來讓人真假難辨,但嗓子是感情四通八達的一條重要通道,眼睛這個器官是心靈最逼真的贗品。不然,人的歌聲就跟豬哼哼幾聲一樣可以稱作引頸高歌了,不然,能流下淚水的眼睛和其他有排泄功能的器官就沒什么兩樣了。
由此看來,史學家都善于捕捉最為敏感、最能表達人的感情的兩個字眼:一個是“淚”,另一個是“歌”。說明他們清晰地看到了淚水會對人的心靈產生強烈的沖擊,說明他們對音樂能給人感情帶來跌宕起伏的作用有著深邃的理解。由此可見,眼淚是史家潤筆修書必備的一硯濃墨。墨水記錄了歷史,可弄不好,墨水也可以顛倒黑白,掩蓋真相,使歷史的本來面目似是而非,使真實的歷史人物模棱兩可。可眼淚是透明的,會洗刷蒙在歷史表層上的浮塵,還以歷史真相,使人物清澈見底。不然,為何司馬遷筆下的重要歷史人物的眼圈里竟會有那么多淚水?他用“易水之歌”寫荊軻的壯士訣別,令“士皆垂淚涕泣”;在用“鴻鵠之歌”寫劉邦晚年不得立如意為太子的痛苦心態,使戚夫人“噓欷流涕”;在《項羽本紀》中又用“泣數行下”的“虞兮之歌”作為項羽生命的絕唱。這些都足以顯示眼淚的絕妙之功。
看來,用死人的磷火來照亮活人的精神世界是有困難的,可是,眼淚是可以彌補的。早已在兩千多年前就成了骷髏的歷史人物在泛黃的史書中因為得到淚水的滋潤變得栩栩如生,看來,史家及其他們在史書中留下的歷史人物隨著時光遲早要褪色的,但眼淚具有超越歷史、滴水穿石般的滲透力,它在人們心靈留下的痕跡,石刻一般,是不會輕易抹掉的。不然,司馬遷用眼淚潤筆使人物更加豐滿、鮮活、深刻的寫作手法不會被后來人一代一代地襲用,乃至近2000年后的曹雪芹筆下的人物,淚水流得更加淋漓酣暢,像黛玉,一年四季都在流淚,“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扯遠了,我們還是續說項羽。“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項羽這是在指責他的馬。這匹當時最著名的戰馬,跟隨項羽身經百戰,燒秦宮室,掘始皇帝冢,他手下的兵,“無不一當十”,敗在他手下的秦軍個個“膝行而前,莫敢仰視”。這些都有戰馬作證。戰馬是戰將的愛侶,每一次擂響沖鋒陷陣的戰鼓,不是緊隨著一串叩人心弦的馬蹄聲?可到了烏江邊上的這匹戰馬是“騅不逝”了,是這匹馬老了?那只有“可奈何”的份了。實際上,這是為“此天亡我,非戰之罪”找了一個客觀理由和鋪墊。
走到烏江邊上等于到了生命盡頭的項羽,身邊除了一匹戰馬,還有一個隨他征戰的美人。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軍人,是和刀光劍影、金戈鐵馬聯系在一起的。鐵馬嘶鳴,抖出了軍人的雄風;青鋒出鞘,漫出行伍出身的鋒利。美人,是歌舞升平的象征,柔情似水的化身。軍人和美人,是既有外在不同又內質有別的兩種形象。可不管是和平時期還是戰爭年代,軍人與美人又總是抗拒不了命運的安排和抗爭,糾纏一起,演繹出一世世的悲歡離合。就像一棵挺拔的松樹旁,鉆出一棵藤樹,節外生枝,枝內長節,藤樹柔曼的枝條,繞著松樹強悍的軀干,風風雨雨,相依相偎。即使松樹朽了,新綠的藤條仍然頑強附著松干,證實一個生命的和諧之美;即使是藤樹枯萎了,高大的松樹仍然用巨臂挽著枯藤瘦骨棱棱的手,昭示著一個完整生命組合一起所經歷的圓滿、缺憾。“戰士軍前半生死,美人帳下猶歌舞”,“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真的,戰爭不能沒有軍人,也少不了女人:慘烈的吶喊和嬌巧的倩笑,濃濃胭脂和稠稠的鮮血,面對面地廝殺和耳鬢廝磨的親昵,叱咤風云的傳令聲和枕邊的綿綿絮語,散著寒氣的刀尖和藏在發鬏里的銀簪,雄壯的軍樂和靡靡的艷曲,浩蕩的大軍和尾隨其后的家眷,猩紅的旌旗和妍麗的裙帶,刀光劍影的寒氣和兒女情長的溫情……極不相容卻極其和諧。不然,項羽為什么到生命最后時刻陪伴他的竟是一位美人,不然,就不會有霸王別姬的傳說了。
可以肯定,項羽臨死前將最后一次說心里話的機會留給了那位美人。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以肯定,這一次的心里話,是項羽心里的剖白,甚至是人生的總結。平時,這個赫赫戰將,振臂一呼,應者如云。那時候,出營時是連衽成幄,扎寨時請示報告者排隊,望不到尾。而走到烏江邊上的項羽,全軍將士只有二十八騎,最后戰成了孤家寡人。項羽這時只能空嘆“虞兮虞兮奈若何”,對他的美人吐吐苦水。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怎么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他在問自己,在問美人,可美人能聽懂他的話嗎?她又是怎樣回答他的?歷史把這個千古謎團留給了后人,后人只能胡亂揣測,編撰出一串串傳說和故事。可有多少依據呢?這是一個難猜的謎。惟其難猜它才獨具魅力。
這時的項羽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強弩之末勢不能破魯縞”,一個跪著茍延殘喘的強硬之軀,到了生命盡頭時刻,其平時砥礪出人格魅力和骨子中的豪氣頓時釋放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是一點點可憐兮兮的怨天尤人的感嘆和自甘暴棄的哀怨。不過項羽畢竟是項羽。唱完了《垓下歌》,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茫茫江水絕了項羽的生路。偏偏天無絕人之路,“烏江亭長檥船待”,此時的項羽,縱身一躍,乘船過江就可以躲過一劫,待東山再起。可項王笑曰:“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剛剛還“泣數行下”可面對死亡時,突然轉臉笑了,一個“笑”字,又是神來之筆。這一笑,是壯士蔑視死亡、安之若素的笑,顯示了每臨大難有靜氣的坦蕩和氣節。這時,后面追兵到了,漢騎司馬呂馬童認出眼前那個“身被十余創”的戰將就是他們夢寐以求的項羽時,驚呼“此項王也”!不料項羽卻平靜地說:“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用自己的頭顱成全別人,要摘他的頭顱邀功領賞,他卻慷慨以賜!這是一個多么不合情理的事,但卻偏偏理在其中。蕭蕭江水,浩浩長風,那把捅破多少對手胸膛、咽喉的利劍,終于在瞬間刃向自身———頓時,一個平靜流淌幾千年的烏江被鮮血染紅,折騰個翻江倒海。
“泣盡繼以血,心摧兩無聲”。可惜,典籍中對項羽自刎烏江那一瞬間是否喊出了什么的細節未有描寫,我常常竊想,那聲音絕對應該列為詩的范疇,是豪放派、婉約派等所有詩派無法比擬的,是先秦的遺風,漢賦的絕句,魏晉的風骨,唐宋的力作都無法臨摹的。難怪《史記評林》引吳賢齊的話“一腔怨恨,萬種低徊,地厚天高,托身無所,寫英雄失路之輩,至此極矣!”烏江邊上那個熱血如注的身影——那是堪稱一尊力的雕像,是力與美最大限度的呈示。烏江,是一個舊生命的殺手,也是一個新生命的產婆。勝利者有各種各樣的勝利的方式,失敗者卻有著相同失敗的結局。不過,有一種失敗者是最值得稱道的,他用最精彩的失敗結局,給對手以悲壯的震撼和崇高的洗禮,雖然跪在你面前,但他產生的威懾能叫你站著的人驚懼膽寒;即使死去了,卻活在你心中揮之不去;縱然咽氣前無聲無息,但留下的教誨叫人一輩子都受用不盡。
“壯士不死則已,死則舉大名”,這是早項羽時代59年揭竿而起的陳勝的人生邏輯,想不到又在項羽身上得到了驗證。這種農民式的人生哲學多少反映了中國農民痛苦壓抑、頑強抗爭、孤注一擲的復仇心里和性格特點,其轟轟烈烈、光明磊落的一面,遠遠蓋住了賭徒式的偏頗頑執的另一面,其兩重性的悲劇效果更真實動人。
楚漢分爭,劉邦項羽二人之斗,不僅僅是武力的角逐,更是心力的較量。楚漢久相持未決,漢王復取成皋,項羽曾謂劉邦說:“愿與王挑戰,決雌雄”,劉邦笑謝回答:“吾寧斗智,不斗其力”。8個字,再精確不過地概括了劉項二人截然相反的人格特征:項羽是一個斗力的無心人,劉邦是一個斗智的有心人。特別是描寫劉邦當時的那一“笑”,這是司馬遷刻畫劉邦陰險毒辣的性格和復雜多詐的內心世界最為生動的一筆。一個“笑”字,初看,一覽無余;再看,一覽有余。說一覽無余,是因為劉邦在“笑”中原形畢露,讓人一眼看見了骨子里的東西;說一覽有余,是讓人覺得劉邦的“笑”中藏著什么東西,笑里藏刀,似笑非笑。狡詐多變的劉邦怎一個“笑”字了得?
斗力,是項羽的長項;斗智,是劉邦的絕活。劉邦“居山東時,貪財、好色”,一入關,秋毫不犯,一身清風。把尾巴夾了起來的劉邦,搖身一變,從一個財色之徒,變成了正人君子。范增是個極有眼力的人,一眼看出了劉邦的野心,告誡項羽,這個人“此其志不在小”,囑他嚴加防范。劉邦流氓無賴的丑態不但沒有暴露,反而,正人君子的形象裝得倒是象的。這是政治家之技:尺蠖之屈,以求伸也;避其鋒芒,蓄養銳氣;割舍個人之所愛,以避天下人之耳目;雖非本性,做給人看,用正人先正己的形象來昭示于世,取悅于人;能真能假,亦虛亦實,讓琢磨事的人琢磨不透你要做的事,讓琢磨人的人也琢磨不透你這個人,讓有心人琢磨不透你的那顆心,讓有情人也琢磨不透你的情,等等,對這一套,劉邦玩得太圓熟了———堪稱合格的“斗智者”。
中國人創造了東方最經典的格言般的語錄并且將它精煉簡化到了極致,叫“臨薄履深”———即如臨薄冰、如履深淵,它是宦海之人在沉浮飄搖中維系生命的經驗之談和切膚感受,它教給人深刻、詩化的人生哲理。誠惶誠恐的戒備心理是它內在的圍墻,噤若寒蟬的表現方式是它外在的盾牌。無論是打天下的,還是坐天下的,任何時候都要想到上有泰山之傾,下有累卵之危。劉邦對這些熟爛于心,而極不善于巧飾自己的項羽就甘拜下風了。小時候,他目睹了秦始皇游會稽過橋時,脫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起兵后,他“殺子嬰及秦諸公子宗族”,“屠咸陽,燒其宮室,虜其子女”,鼎盛之際也露出了衰相。五年后楚亡,“天下定于漢”。項羽忘了:政治家,不能盡情地“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任著自己的性子,“肆志寵樂”,為所欲為,該決斷的要一刀兩斷,該割舍的不能藕斷絲連。
政治家要干成大事業缺不了應有的孤獨的寧靜。寧靜是一種厚積薄發,一種與輕浮焦躁悖然有別的煉達和修養,是韜晦修身以避風波的精神鎮靜劑。善于把握自己感情、駕馭自己情緒的成熟政治家,才能從從容容地進入這一境界。劉邦深諳此道。鴻門之宴,險些成了刀下鬼的劉邦利用上廁所的機會暫得茍延殘喘,與身邊的謀士抓緊商討逃離之計。沛公欲逃不忍,覺得就這樣不辭而別似對項王不禮,不義,遂有回轉之意。不料謀士樊噲勸沛公:“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刀都橫在脖子上了,還講什么禮不禮的?沛公一聽如醍醐灌頂,“令張良留謝”,自己逃離虎口。比起這位能屈能伸的沛公來,項王就相距甚遠了。他不懂得政治家的蹈晦之略,忍不下成大事者的尺蠖之屈;他愛憎分明,恨就恨他個死去活來,愛就愛他個轟轟烈烈;他討厭工于心計、躲在角落里的小人,喜歡直來直去、光明磊落。
在政治這條崎嶇險峻的道路上,不會玩弄權術的人必然被權術玩弄最后成為政治殉葬品,這是一條規律。項羽就是沒有逃離這條規律的悲劇人物。
奪天下者必先奪人才。得人者難,得人才者更難。工于心計的劉邦是精于此道人。公元前206年的一天,劉邦選擇黃道吉日,要用最高禮節舉行拜軍中大將儀式。消息傳來,諸將皆喜,人人以為自己有份。“至拜,乃韓信也,一軍皆驚。”滿朝文武都知道,蕭何追回了韓信,把他舉薦給劉邦,稱其為“諸將易得”、“國士無雙”難得的人才。可軍中多有不服者,一個靠三寸不爛之舌游說天下的人,既不能服眾人之口,更難服眾人之心。可劉邦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其實,韓信的根子原本是扎在項羽那里。用韓信自己的話是“臣嘗事項王”,可沒多久就改換門庭,投奔了新主子,最后,韓信對項羽的評價是8個字:“匹夫之勇,婦人之仁”。
他又是怎樣評價劉邦的呢?他對劉邦贊許不已,五體投地。失去了韓信的項羽也后悔過,他曾派一個叫武涉的人,去說服韓信,可是晚了,韓信謝之曰:“臣事項王,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不用,故倍楚而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予我數萬乘,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聽計從”,兩事其主,兩種經歷,得出兩種結論:一褒一貶。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
事實并不這樣簡單。我們應該具體分析一下項羽的“匹夫之勇”。
要把項羽分析透徹就要對應地解剖一下劉邦。勇者,力也;和智對應。善于籠絡人才,就要籠絡人才之心,這是劉邦的一“智”。沛公起兵不久,路遇“亦聚少年百余人”的張良,兩人一見傾心。沛公以張良為廄將,張良“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成為劉邦打天下的良臣謀士。為了抓住人心,劉邦有時不惜矮人三分。沛公過高陽,一個叫酈食其的儒生,要獻計于劉邦,門人擋見。誰都知道,劉邦不善詩書,更不好儒。客有戴儒冠來訪者,曾被劉邦摘下帽子,“輒解而溺其中”,把小便解在帽子里當面羞儒。(溺者,尿也。尿有酸臭之意。竊以為,后來諷刺儒一類的書生有酸臭之說與這事有淵源)可這個酈生不信邪,非要登門見識見識劉邦。當他被引見入門時,他看見的劉邦在傳舍(館驛)里方“踞床”休息,四仰八叉,一副閑態,正“使兩女子洗足”。酈生破門而入,揖而不拜,說“足下必誅無道秦,不宜這樣踞床無禮見長者”。按理,沛公平素本來就看不起儒生,加上又這般無禮,肯定脾氣大發。不料沛公立刻“輟洗而起”,彬彬有禮。從一個傲慢無禮的暴君之像陡然變成一個禮賢下士的賢主形象,儼然有“周公吐哺”的遺風。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對老祖宗傳下來的古訓,項羽根本就不當回事。項羽廢黜舊制,殺了義帝,敢作敢為;而劉邦也恨義帝,他一心想當皇帝,豈容一個舊皇帝當道?可當義帝被項羽殺了后,劉邦親自追喪,“哀臨三日”,表現哀痛之極。劉項二人,一個是演技高明、把心包裹得嚴嚴實實讓人看不透的演員,一個是無遮無攔的“直腸子”暴露于大廳廣眾面前。
陳平對項羽的評價是“項王骨鯁之臣,不過數人”,所謂骨鯁之臣,就是那些口快直言的忠臣。意思是項羽身邊沒有幾個敢說真話的人,因為項羽聽不得人說真話。可劉邦就另一碼事了。劉邦到了洛陽,大擺酒宴,酒酣耳熱之時問:“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所以失天下者何?”有兩個捧臭腳的,一個叫高起,一個叫王陵,心領神會,立刻對答:“陛下使人攻城略地,因以立之,與天下同其與利;項羽不然,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戰勝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其所以失天下也。”劉邦聽了兩人的對答,非常得意,竊喜,卻賣了個關子,說“公知其一,未知其二”,然后鏗鏘道來:“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你看,整個一個推誠杖信以招俊杰的形象,而且有功不居,推讓部下,多會籠絡人心。
政治家的心臟,是絕對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一座設計復雜、材料堅韌、幽深莫測的城堡相比美的。政治家的心靈,應該是一口古井,它深潛不顯,深藏不露,取之不盡,酌之不竭,雖外有四季,而內無寒暑,哪怕外面驚濤駭浪,井內波瀾不驚。項羽不懂得這一點,因此,他的結局就可想而知了。在他的生命走到烏江盡頭時還沒弄明白:斗力的絕對斗不過斗心的,無心人永遠玩不過有心人。當項羽被困垓下,乃至最后面對烏江亭長勸他渡江脫身,他再一次重申自己的理由:“天之亡我,我何渡為!”在短短的一小段時間里,項羽為何絮絮叨叨,三復廝言。錢鐘書老先生的分析太透辟了:“認輸而不服氣,故言之不足,再三言之”,不服氣,正是項羽的英雄本色!說明他至死還沒認輸。可謂死不瞑目。有人評價說他自負、自強、自信,但不知自尊、自責、自省。斯言極是。
這就是項羽的“匹夫之勇”!莽撞中不乏豪放,粗獷中不乏坦蕩,冒失中不乏奔放,一身野性但夾雜著曠達,滿腹直率可充滿了真誠,大開大闔,為人嘆服;山高谷深,一目了然。它出乎本性,容不得一絲偽善;磊落直率,從不刻意偽飾;純真無邪,很少外寬內忌;體任自然,沒有一點造作。項羽啊,項羽,你不愿意卑躬屈節看人家臉色行事,容不得揣摩上司、投其所好的人在你身邊恍來恍去;你愛兵如子,卻不能愛才如命;你自己光明磊落,卻容不得部屬從諫如流;你時清時濁,清時一身酮體,濁時令人厭惡;你亦醒亦醉,醒時超群脫俗,醉時一塌胡涂。你這個“匹夫”,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叫人恨又叫人愛。
我們再來分析一下項羽的“婦人之仁”。
鴻門宴上,觥籌交錯,刀光劍影。此時有40萬大兵的項羽仰仗兵多勢廣,而彼時的劉邦只有俯首稱臣的份。不料,“沛公旦日從百余騎來見項羽”謝罪,一席話賺得項羽推心留飲,前嫌頓釋。這最緊急關頭,樊噲闖帳,“帶劍擁盾直入,嗔目視羽,頭發上指,目眥盡裂”,可見憤怒之極狀。當年,巨鹿之戰時,諸將見項羽“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現在,樊噲居然敢“嗔目而視”,如此冒失。誰想到,項羽莫名其妙地為這位壯士的儀表所吸引,并賜以酒。這里看出項羽為人處事的倫理原則,義,是項羽精神領域的最高境界,你不明不白地下毒手,不是反傷我一世英名?還哪有一點“義”可言。這就是韓信的所謂“婦人之仁”。剛腸義膽,心口一致,這種個性,對于權勢之爭,是致命的弱點,對于為人處事,是極其可取的。
“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這是一條古訓。項羽設計的鴻門宴使很快就會成為刀下鬼的劉邦得以走脫,項羽卻反成了后來的替死鬼。還是明《擬古樂府》說的好:“霸王百行掃地空,不殺一端差可取。天命由來歸有德,不在沛公生與死。”真是天命?未必。項羽死了,可他還活著……
原載《解放軍生活》200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