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小令鑒賞之三
【雙調】撥不斷·詠大魚 王和卿
勝神鰲,夯風濤,脊梁上輕負著蓬萊島。
萬里夕陽錦背高,翻身猶恨東洋小。太公怎釣?
王和卿,生卒年字號不詳,大名(今河北省邯鄲市大名縣)人。元人鐘嗣成《錄鬼簿》將其列為“前輩名公”。但各本稱呼不同,天一閣本稱為“王和卿學士”,孟稱舜本卻稱他為“散人”。從現存資料來看,為關漢卿同時代人,比關漢卿早卒。病因可能是鼻腔膿腫。據元人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與關漢卿相友善,卒時關漢卿曾往吊。為人詼諧佻達,經常譏謔關漢卿而關無法應對取勝。《南村輟耕錄》記載說:王和卿突然“坐逝,而鼻垂雙涕尺余。人皆歟駭”。關漢卿前來吊唁,詢問為何此狀?周圍人說,這就是佛家說的“坐化”。又問為何鼻涕拖下尺余,回答說這是“玉筋”。關漢卿說:“你們不知道,這不是玉筋,是‘嗓’”。“嗓”是元人口語:“凡六畜勞傷,則鼻中常流膿水,謂之嗓病”;又將“愛訐人之短者,亦謂之‘嗓’”。所以眾人聽后笑著說:“你被王和卿輕侮半世,死后方才還得一籌”
王和卿現存散曲作品現存小令二十多首,套數一套,以及兩個殘套,見于《太平樂府》、《陽春白雪》、《詞林摘艷》等集中。
王和卿 大魚:勝神鰲,夯風濤
王和卿是個非常富有特色的散曲作家,善于吸取民間生動口語,有比濃厚的俗謠俚曲色彩,而且非常富有想象力。如其代表作【仙呂·醉中天·詠大蝴蝶】,以超人意表的想象,描繪一只把“三百座名園一采一個空”,而且只要“輕輕飛動,把賣花人扇過橋東”的大蝴蝶,作為元代書會才人的風流寫照。這種想象力也給王和卿的散曲帶來極大榮譽,被元人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明代蔣一葵《堯山堂外紀》、王驥德《曲律》和胡應麟《莊岳委譚》等多處稱引,稱其“由是其名益著”
但王和卿滑稽佻達以及玩世不恭的生活態度在其散曲作品中也多有顯露,尤其像【天凈紗·詠禿】、【撥不斷·妓浴房中被打】以及【仙呂·醉扶歸】嫖妓的情形,帶有濃厚的俳優習氣、低俗格調
這里選的【雙調·撥不斷·詠大魚】和【仙呂·醉中天·詠大蝴蝶】一樣,都是王和卿的代表作,充分表露出他的浪漫才華和豐富想象力。只不過在“詠大蝴蝶”中,作者既沒有寫蝴蝶絢爛多彩的麗質,也沒有寫它翩翩迎風的舞姿,而是緊扣一個“大”字,透過一些細節,多角度地進行夸張。而這首“詠大魚”則相反,作者通過烘托、渲染,極力夸張大魚的風采神韻,既夸其形又摹其神。從這個角度來說,“詠大魚”并不比“詠大蝴蝶”遜色。下面對其藝術成就作一簡析:
關于大魚的想象,始作俑者應推莊子。他在《逍遙游》中為我們虛構了一個碩大無朋的北海之鯤。王和卿筆下的大魚,顯然是受了莊子《逍遙游》的啟發。但僅僅是啟發而不是因襲,因為兩者的表現手法并不一樣:莊子是對大魚進行直接描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王和卿則是用“神鰲”、“蓬萊島”、“東洋”來進行側面的烘托和陪襯,是間接的夸飾。據《列子·湯問》篇:渤海之東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隨著波濤上下往還。天帝擔心它們流沒,遂命十五只巨鰲輪流背負三山去搏擊風濤。《列子·湯問》篇是十五只神鰲背負三島,王和卿筆下的大魚只需一只,而且還是“輕負”,其力之大,其體之龐,當然超過了先秦神話中的巨鰲,所以曲中說它是“勝神鰲”。這只大魚比起莊子《逍遙游》的中的鯤鵬,也似乎更大一些。因為鯤之大,雖“不知其幾千里也”,但畢竟還有個具體的限數——幾千里。而王和卿曲中的大魚,背上卻載著蓬萊仙島,它有多大就要發揮讀者的想象力了。當然,曲中的大魚似乎也有個限數:魚在萬里夕陽下,納身于東洋之中。但唯其有限數,卻將魚無限地夸大了。因為大魚在萬里夕陽下高聳錦背,夕陽照到哪里,哪里就可見大魚龐大的身軀。夕陽之大,何止萬里?大魚當然也就不止萬里。再者,大魚雖納身東洋卻不能翻身——“翻身猶恨東洋小”!而《逍遙游》中的鯤卻可以在北海中自由游泳,而且從北溟游到南溟,孰大孰小,自在不言之中。前人論詩,有實寫虛寫之別。所謂實寫就是具體描述,即使夸大、縮小也有個具體限數。所謂虛寫就是側面烘托和映襯,讓人們在比襯中覺其大小媸妍。前人論詩,多認為虛寫更有余地、更富余味。從王和卿這種描寫大魚的手法來看,此說也不無道理!
另外,“萬里夕陽錦背高”與上句“夯風濤”其作用也不僅僅是為了烘托和陪襯大魚之龐大,也渲染了大魚的風采和神韻。試想一下:萬里夕陽下,大魚的錦背高聳于東洋之上,魚鱗在夕陽下五彩斑斕。風濤撞擊其上,砰然訇響,朵朵雪浪花開放在紅光閃閃的錦背周圍。動與靜,白與紅、細碎與碩大,構成一幅何等壯觀的畫圖。大魚的風采和神韻,從中也就自然流露出來。
最后一句“太公怎釣?”也很出彩。中國古代神話中,獸與神的關系總是神降服獸,獸受制于神。如南海觀音蓮臺下的大魚,太上老君座下的青牛,文殊菩薩坐騎青毛獅子,普賢菩薩的坐騎白象無不如此。但此曲中卻是神奈何不得獸——“太公怎釣?”。更何況,姜太公還是眾神之神。在《封神演義》中他斬將封神,簡直是神的締造者,但面對大魚卻束手無策。從表現角度看又是從大魚的角度,有幾分揶揄;對太公來說,則有幾分無奈。風格幽默而俏皮。如果說曲的前幾句主要是體現王和卿想象奇特、富于夸張特色的話,那么這句則體現了他筆調幽默、造語詼諧的特色。我們知道,元曲最大的特色就是它幽默調侃的風格和尖新俚俗的語言,即歷代曲論家津津樂道的“蛤蜊味”和“蒜酪味”。從王和卿的代表作【撥不斷·詠大魚】和【仙呂·醉中天·詠大蝴蝶】的創作風格和語言特色來看,元曲經過元好問、楊果等人的奠基和由詞到曲的過渡,到了王和卿等人的筆下,元曲的主體特色已經成型,在經過關漢卿、馬致遠、王實甫、白樸等元曲大家的不斷開拓創新、完備,元曲已從涓涓細流變成滔滔江河,元曲終于以它特有的風格和語言,與詩、詞鼎足而三,成為中國古代韻文主要的表現形式和民族的驕傲!
最后一個問題是:王和卿為什么要虛構這么一條碩大無朋的大魚呢?換句話說,這條大魚的具體內涵和象征意義是什么呢?如果說,一千多年前的莊子虛構這條大魚是要證明“萬物皆有所待”,,只有擺脫一切拘囚,才能達到逍遙游之境。那么,一千多年后的王和卿肯定也有他的創作旨歸。我以為作者筆下這條碩大無朋、又不受拘管(包括諸神之神太公望)的大魚,很可能是包括作者在內的元初文人放浪形骸又無拘無束生活狀況的寫照。或者說,是他們要求擺脫拘束、要求自由揮灑的主觀愿望和精神追求。就像王和卿的友人關漢卿在【南呂·一枝花·不服老】中所做的表白:“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這種情緒的宣泄和愿望的產生,自然與元初的社會政治有關:由于元初統治者對儒學的輕蔑和科舉的廢止,一批有才華也有志向的文人找不到進身之階也無法施展自己的才華。他們只能浪跡江湖,雜處市井甚至煙花柳巷之中,“面傅粉墨,躬踐排場,偶倡優而不辭”(鐘嗣成《錄鬼簿》),關漢卿的【南呂·一枝花·不服老】,盍西村的【小桃紅】以及王和卿的【雙調·撥不斷·詠大魚】和【仙呂·醉中天·詠大蝴蝶】,皆是以“調笑陶寫”為武器,向那個壓抑人才、毀滅人才的社會發出一聲吶喊,投去悲壯的一擊。盡管投擲的姿態也許不那么剛勁和正確;吶喊聲中也帶有夸飾和調笑,但其內心世界,應當是很焦灼、很悲憤的。
附
《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三 元·陶宗儀
大名王和卿、滑稽挑達,傳播四方。中統初,燕市有一蝴蝶,其大異常,王賦醉中天小令云“掙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三百處名園,一采一個空。難道風流種,唬殺尋芳密蜂。輕輕的飛動,賣花人扇過橋東”由是其名益著。時有關漢卿者,亦…雖極意還答,終不能勝。王忽坐逝,而鼻垂雙涕尺余。人皆歟駭。關來吊唁,詢其由,或對云“此釋家所謂坐化也”復問鼻懸何物,又對云“此玉筋也”關云“我道你不識,不是玉筋,是嗓”咸發一笑。或戲關云“你被王和卿輕侮半世,死后方才還得一籌”凡六畜勞傷,則鼻中常流膿水,謂之嗓病。又愛訐人之短者,亦謂之嗓,故云爾。
《堯山堂外紀》卷六十八 明·蔣一葵
王和卿,大都人,關漢卿同時。和卿數譏謔關,關雖極意還答,終不能勝。王忽坐逝,而鼻垂雙涕尺余,人皆嘆駭。關來吊唁,詢其由。或對云:“此釋家所謂坐化也”。復問“鼻懸何物?”又對云:“此玉箸也”。關云:“我道你不識。不是玉箸是嗓”。咸發一笑。或戲關云:“你被王和卿輕侮半世,死后方才還得一籌”。凡六畜勞傷,則鼻中常流膿水,謂之嗓病。又,愛訐人之短者,亦謂之嗓。故云。
王和卿滑稽挑達,傳播四方。中統初,燕市有一蝴蝶,其大異常,王賦《醉中天》小令云:“掙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三百處名園,一采一個空。難道風流種,嚇殺尋芳密蜂。輕輕的飛動,賣花人,扇過橋東”。由是其名益著。
《莊岳委譚》卷下 明·胡應麟
陶氏《輟耕錄》云:大名王和卿,滑稽挑達播四方。中統初,燕市有一蝴蝶,其大異常,王賦《醉中天》云“掙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三百處名園一采一個空,難道風流種,諕殺尋芳蜜蜂。輕輕的飛動,賣花人搧過橋東”由是名益著。
《曲律》卷三 明·王驥德
詠物毋得罵題,卻要開口便見是何物。不貴說體,只貴說用。佛家所謂不即不離,是相非相,只于牝牡驪黃之外,約略寫其風韻,令人仿佛中如燈鏡傳影,了然目中,卻摸捉不得,方是妙手。元人王和卿《詠大蝴蝶》“掙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三百座名園一采一個空。誰道風流種。唬殺尋芳的蜜蜂,輕輕飛動,把賣花人搧過橋東”只起一句,便知是大蝴蝶,下文勢如破竹,卻無一句不是俊語。
王和卿散曲作品:
天凈紗·詠禿:“笠兒深掩過雙肩,頭巾牢抹到眉邊。疑款的把笠檐兒試掀。連荒道一句:君子人,不見頭面”;
天凈紗·詠禿撥不斷·妓浴房中被打:“假胡伶騁聰明。你本待洗腌臜,到惹得不干凈。精尻上,勻排七道青。扇圈大膏藥剛糊定,早難道外宣無病”;
仙呂·醉扶歸:“我嘴揾著他狄髻,他背靠著我胸皮。早難道香腮左右偎,則索項窩里長吁氣。一夜何曾見他面皮?則是看一宿牙梳背;
仙呂·醉中天·別情:“瘦了重加瘦,愁上更添愁。沈瘦潘愁何日休,削
減風流舊。一自巫娥去后,云平楚岫,玉簫聲斷南樓”。
中呂·陽春曲·題情:“情粘骨髓難揩洗,病在膏肓怎療治?相思何日會佳期?我共你,相見一般醫。
商調·百字知秋令:“絳蠟殘半明不滅寒灰看時看節落,沉煙燼細里末,里微分間即里漸里消。碧紗窗外風弄雨昔留昔零打芭蕉,惱碎芳心近砌下啾啾唧唧寒蛩鬧,驚回幽夢丁丁當當檐間鐵馬敲。半欹單枕乞留乞良捱徹今宵,只被這一弄兒凄涼斷送的愁人登時間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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