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絕句鑒賞之十一
秋日(三首選一) 秦觀
霜落邗溝積水清,寒星無數傍船明。
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
這是秦觀的一首著名的寫景詩,在《秋日》的標題下,原詩共有三首,這是其中的第一首。蔡正孫的《詩林廣記》將三首分拆,把這一首題名為《邗溝》。
邗溝,原是一條古運河,春秋時吳王夫差時開,東漢時又進行過改鑿。隋大業元年,此河得到全面的整修,以高郵為中心,向南直抵揚州,向北徑達淮安,成為溝通江淮的重要通道。
秦觀的這首詩并不是直接歌詠淮揚一帶的商業的發達和市場的繁華的,它所描寫的,只是邗溝兩岸的水鄉風光。但就在這輕歌曼詠之中,我們卻聽到了留年回蕩在這東南勝地上空的簫管笙歌之聲。它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那個時期的社會生活的面貌。
此詩也是以繪聲繪色取勝的。從結構上看,與《還自廣陵》可以說是同一機抒。但《還自廣陵》著重表現的是現實中的自然美,這一首著重表現的卻是現實中的生活美,因此意境也就自然不同。
“霜落邗溝積水清,寒星無數傍船明”,第一句是白描,第二句是摹狀。“寒”承“霜”來,“明”由“清”至,二句緊相連屬。“寒星無數傍船明”一句,寫得尤其生動傳神。它不但交待了時間是在夜晚,地點是在船上,更重要的,是通過一個“明”字,寫出了夜靜而人不靜的生活氣息,為下面場景的轉換同時暗設了契機。這二句是以清、亮之色表現邗溝水上夜景的安祥和恬靜,創造的是一派清麗靜謐的氣氛。
把日月星辰從空中拉到地面水上,這種寫法古已有之;目的也不盡相同。曹操在他的《觀滄海》中說:“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這是為了寫滄海氣魄之大。自居易《春題湖上》中的“月點波心一顆珠”,是為了表現湖面的神秘而廣闊。陳師道的《十七日觀潮》中的“晚日浮沉急浪中”,是為了狀江潮的氣勢。至于杜甫的“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或喻天地之小,或喻宇宙之大,都是為了反襯自己悲苦的心情。而秦觀在這里卻是借星光寫水光,使天上水面上下映襯,加上“傍”字這個主動動詞的使用,就使得星光有了性格,有了情感,因而整個意境也就活潑生動起來。
借用主動動詞賦無生命的物體以生命的手段,這從修辭上說是比擬。這種技巧如果運用得法,往往會收到極其經濟而生動的效果。秦觀這首詩所表現的還是一種靜態,這里再舉二首表現動態的,也許又是一番情趣。
第一首是溫庭筠的《過分水嶺》:“溪水無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嶺頭便是分流處,惜別潺湲一夜聲。”溪水自然是不會伴人同行的,實際上是路沿溪水而延伸。詩人沿溪水走了三天,到了分流之處,似乎聽到溪水與自己惜別的一夜潺潺聲。這當然不是溪水有情,而是詩人有情,詩人把自己惜別之情感移入溪水之中,“人化”了的溪水,就比只能“傍船明”的星星更加活潑,更加惹人喜愛了。
第二首是方干的《東陽道中行》,這一首似乎是將溫庭筠和秦觀上述二詩的表達手法溶為一體,因此別開生面:“百花香氣傍行人,花低垂鞭日易曛。野火不知寒食節’穿林轉壑自燒云。”香氣自己不走,而是傍著行人走,這就與“入山三日得同行”的溪水有異,而與“寒星無數傍船明”的寒星相近。但香氣畢竟是在“行”而不是“傍”人不動,因此這就又與“傍船明”寒星不同。香氣似動非動,不動而動,這和“傍船明”的寒星,自然各有異趣了。
現在再來看秦詩的后兩句:
“菰蒲”,即茭白和蒲草的合稱。兩者都是水生植物,但不能生長在水流湍急處,只能生長在池塘、沼澤或河流的岸畔。因此這二物的出現,是對詩的第二句中船的停泊位置的進一步明確。“疑無地”,則是暗寫了菰蒲的茂密,夜色的深沉。“無”是否定詞,使第三句形成了否定語氣的句式。這就使它與第一二兩句的陳述肯定句式劃清了界限。但“無”前又加一“疑”字,這顯然又是為“忽有”二字張本。于是,在“疑無……忽有”這一轉折關聯中,詩的意境被推向更深入的一層。因此,原來的“積水清”“傍船明”的清冷寧靜的氣氛,也就自然地蘊藏著躍動的生氣了。
“人家”二字,當然指的是停泊在菰蒲深處的水上人家而不是岸上人家。由此可見,這一夜邗溝上的泊船不少。遠遠近近,左左右右,到處有船、到處有人,而且夜深時笑聲不絕。這不正反映了當時邗溝漕運的發達,商業的繁榮嗎?
當然,對這一首詩的內容作這一層認識,僅僅是我們需要理解的一個方面。也許詩人的本意卻并不在此,而只是為了表現邗溝岸畔水鄉風情。然而風情即民情,民情即現實生活的真實體現。在菰蒲深處傳來的船上笑聲中,我們是不難聽到生活中應當有的和平安康的這一個方面的內容的。
“疑無地”而忽聽人聲,這是一種反襯手法。用這種手法,是為了加強詩的感人力量。前后截然不同的對比,總是容易給人以鮮明的印象和強烈的感受。這種寫法在別人詩中也有不少,如王維的《蘭田山石門精舍》:“遙愛云本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轉,忽與前山通”;盧綸《送吉中孚歸楚州》中的“暗入無路山,心路有花處”,耿偉《仙山行》中的“花落尋無徑,雞鳴覺有村”,王安石《江上》中的“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強彥文的“遠山初見疑無路,曲折徐行漸有村”(見周暉《清波雜志》),這些詩都是相類似的手法。但這些詩,除耿韋的《仙山行》外,都是讓“疑無”后面出現的場景訴之于人的視覺,因此都可用“忽見”來關聯。而秦觀的這首《秋日》卻和耿偉的《仙山行》一樣,是訴之于人們的聽覺,因此可用“忽聽”來關聯。所調動的人的感官雖有不同,但藝術手法和目的卻無大差異,所以它們的藝術效果是大體一樣的,即:以反襯的手法給人以強烈的感受。
霜落邗溝積水清,寒星無數傍船明。
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
附:
《升庵詩話》卷六 明·楊慎
晉世釋子帛道猷,有《陵峰采藥》詩曰:“連峰數千里,修林帶平津。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此四句古今絕唱也,有石刻在沃州巖。按《弘明集》亦載此詩,本八句,其后四句不稱,獨刻此四句,道猷自刪之耶,抑別有高人定之耶。宋秦少游詩:“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道潛詩:“隔林仿佛聞機杼,知有人家在翠微”。雖祖道猷語意而不及。庚溪作詩話,謂少游、道潛比,道猷尤為精練,所謂“蘇烘壤以充幃,謂申椒其不芳”也。
《詩人玉屑》卷八 宋·魏慶之
有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者。庾信月詩云:“渡河光不濕”,杜云:“入河蟾不沒”;唐人云:“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坡云:“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杜《夢李白》云:“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山谷《簟詩》云:“落日映江波,依稀比顏色”;退之云:“如何連曉語,祗是說家鄉”,呂居仁云:“如何今夜雨,祗是滴芭蕉”。此皆以故為新,奪胎換骨。白道猷曰:“連峰數千里,修林帶平津。茅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后秦少游云:“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僧道潛云:“隔林彷佛聞機杼,知有人家在翠微”。其源乃出於道猷,而更加鍛煉,亦可謂善奪胎者也。
《養一齋詩話》卷五 清·潘德輿
張文潛、秦少游并稱,而秦之風骨不逮張也。秦之得意句,如“雨砌墮危芳,風軒納飛絮”;“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林峭一抹青如畫,知是淮流轉處山”,婉宕有姿矣。較文潛之“新月已生飛鳥外,落霞更在夕陽西”;“斜日兩竿眠犢晚,春波一頃去鳧寒”;“欲指吳淞何處是,一行征雁海山頭”;“芰荷聲里孤舟雨,臥入江南第一州”;“川明半夜雨,臥冷五更秋”;“漱井消午醉,掃花坐晚涼”,力量似遜一籌。蓋秦七自是詞曲宗工,詩未專門也。“漱井”一聯,尤為山谷所賞,楊誠齋所謂“山谷前頭敢說詩,絕稱漱井掃花詞”是也。
《石洲詩話》卷三 清·翁方綱
王半山“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秦少游“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所祖也。陸放翁“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乃又變作對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