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萬姓仰頭看——試論賈雨村形象
三
雨村如今已是萬民之上的父母,云霓之上的官府了,他在這官場仕途中暢游得是否愜意,我們只是往下再看: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干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龍顏大怒,即批革職。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公事,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并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排妥協,卻是自己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17]
如果沒有士隱前日的贈銀,就沒有雨村今日的知府,不過這已是舊事,我們且扔過不提。如今雨村在知府的位子上“雖才干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為什么有優長的才干,就未免要有貪酷之弊?才干優長本該是好事,貪酷當然是壞事了,為什么做了萬民的父母之后,這好與壞就不舍不棄了,他們為何總是如膠似漆的出雙入對呢?這才干是怎樣的才干,這才干又是怎樣不分善惡的技能?它為什么能匍匐在貪酷之下亦步亦趨呢?
雨村升了知府不到一年,便被上司作了一本,龍顏大怒,即批革職。只是雨村的革職并非因為貪酷,若是因為貪酷,他為何能如此坦然的“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并家小人屬送至原籍”?為何并無官員來查他的經濟來源哪些正當,哪些不正當呢?看來貪酷并非丟官的原因。前文交代雨村家業已盡,可坐知府不上一年,雨村重整家業已經有了新的氣象。可見為官的好處和實惠絕不可小看,這實惠大概早已是人人盡知的吧,并不該有什么驚奇之處!
那么雨村丟官的真實原因應該是“恃才侮上”吧,雨村躊躇滿志剛涉仕途,這仕途之路乍看繁花似錦,可在這熱鬧的景象之后又有多少荊棘密布?雨村雖敏慧狡黠,但因尚未完全脫卻文墨之人的恃才狂狷,便為自己招來禍患。仕途之路的升沉榮辱,絕不會是由百姓子民決定,而是由上司決定,如果不透徹這個簡單的道理,那在仕途之路上就還是個門外漢。雨村雖狡黠,但在仕途宦海中還是不夠穩練。上司參他的“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雖有屬實之情,但終究不過是給皇上看的說辭。皇上英明,當即革了雨村這個貪官的職。
再看雨村被革職之后,“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作者雖只用了這么簡短的一句,但我們若是稍作分析,便可得知雨村絕不是因為自己為官時的貪酷而慚恨。如果雨村是因為自己貪酷而愧悔的話,那么這是良心的覺醒,這良心的覺醒就不得不表現在顏面之上,就不得不表現在行為之中,因為這樣的慚恨才是觸動內心的真實的慚恨。雨村的慚恨只是因為自己在宦海中鋒芒太露還不夠穩練,因此這慚恨絕不會表露,因為這樣的慚恨與心無關,與事有關。雨村對參了他的上司一定是有怨恨的,只是這怨與恨都不該寫在臉上,因為雨村畢竟不是一個孩子。雨村完全清楚自己是因為在仕途中的不成熟而招致此禍,如今既已革職,也無須再買上司的帳,自要嬉笑自若,這是給政敵的一個姿態,是雨村在心理上不曾潰敗的明證。
賈雨村被革職之后,本該有很多種生活可以選擇,但他為何選擇了“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難道曾在宦海中沉浮的雨村如今真有了詩人的放曠嗎?帶著疑問我們只需往下再看:
那日,偶又游至淮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鹺政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臺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
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將一月光景方漸愈。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之處,暫且歇下。幸有兩個舊友,亦在此境居住,因聞得鹽政欲聘一西賓,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只一個女學生,并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18]
世間萬象,信息如麻,每個人都只會揀取對自己有用的信息,賈雨村亦是如此。雨村游至淮揚地面,對他最有用的信息便是聞知今歲欽點的巡鹽御史是林如海。鹽從來都是皇上親管的物資,巡鹽御史決非一般的官員,乃是天子腳下的近侍。恰巧鹽政欲聘一西賓,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雨村決非一般無謀無略之人,雨村在看似閑談隨意中所走的每一步都不是隨便之舉,都有他的深謀遠慮。我們只需往下再看謎底自會揭開。
自雨村作了林如海的西賓之后,一載的光陰在閑適中度過。正是忙中偷閑,我們正可從賈雨村的閑情野趣、高談闊論中窺探他是何等的俊杰人物。
雨村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后便出來閑步。
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墻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
身后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我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只有一個龍鐘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
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19]
雨村飯后閑步,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這“賞鑒”兩字確是透出了雨村的清雅與高妙,在這閑暇之中雨村或許真的有了幾分超然的意趣。當雨村游至“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卻見有一座“門巷傾頹,墻垣朽敗”的廟宇隱于其中,此寺名“智通寺”,又有一副破舊的對聯,看了對聯雨村只是覺得這兩句話大有深意,但這對聯的意思到底深在哪里,大概雨村自己也并不清楚。雨村走入寺內見一龍鐘老僧煮粥,問話也是答非所問,雨村便不耐煩,出了寺廟。雨村雖懷著試探之意而進,卻一無所獲而出。這卻是為何?或許此廟真的空空如也,這虛空與靜謐中沒有雨村所尋之物,因此雨村便不耐煩了,這不耐煩是火氣是燥氣,怎可與那虛靜的宇宙之氣相通?超脫凡俗之僧人的言語,雨村無從聽懂,塵世的無明火氣早已把雨村的智慧遮蔽,即使遇到先覺之人,即使走到了智通之地,他的肉眼凡胎也并未識得。清雅與高妙也許在行為上還可學得一時,但終究不是證得的本心,實乏后力,對于這鄉間的野趣,雨村終究不是一個真正的鑒賞者,只不過是路過的一個游客罷了,他與生命的真實與覺悟確實還有著一段不近的距離。
雨村走入酒肆卻遇到了舊日相識冷子興,在這村野的冷清之處,興致所及,閑談助酒之語卻偏是京中的繁華氣象。清冷與熱鬧交相呼應,互為表里,乾坤變化的奧妙都盡在此處了!
我們只是再看:
……(雨村)將入肆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者,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20]
雨村在酒肆里遇到了都中的舊交冷子興,這兩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他們的友誼是怎樣的友誼呢?雨村贊賞冷子興是一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冷子興的作為乃是開了一個古董行的貿易,大本領當然是因為生意的原故常會與都中的權貴有所交接。再看這子興又喜雨村斯文之名。雨村斯文的名聲確已遠揚,這名聲正可被他人敬羨,用來沽名釣譽。這姓賈之人與姓冷之人的投機之處乃在于皆為追名逐利而來,他們的相交乃源于可互相利用互相捧場的實用主義,利與名才是他們友誼的真正紐帶。我們再看此二人相見之后的言談:
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道:“倒沒有什么新聞,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了?”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逐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21]
雖然身處山村野趣之處,但心中的熱鬧與繁華卻無法與這清淡和諧。雨村開頭便直從京中的新聞問起,可見心中未曾片時離開過那繁華的所在。再看子興也偏是從貴同宗說起,世路中人不但會投其所好,更會附會穿鑿,因同姓竟可同宗,真是令人一笑。脂硯齋在子興之語后批道:“刳小人之心肺,聞小人之口角。”[22]這小人的才干確實令人瞠目。我們再看雨村對這附會而來的同宗又是如何做解?雨村款款而談,卻從東漢論起,終究考證出來確系同宗!脂硯齋也評道:“此話縱真,亦必謂是雨村欺人語。”[23]從前文我們已知雨村“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雨村是因無族中可靠,才去京中考取功名。此時因羨慕榮國府的繁華,雨村竟考證出同宗來,此話何止是欺人,簡直是無恥。而此二人的友誼卻是在這一拍一和中相契合的。
再下來冷子興演說了榮國府的人口興衰,當談及賈寶玉銜玉而生的奇異與行為的偏僻怪誕之時,賈雨村對天地生人有一番精彩的評論,實在讓人叫好稱奇。大概世間所有的才干特長都不及擁有識人的眼力吧,我們且來看雨村的這一篇精辟的宏論:
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云催,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24]
雨村一篇宏論概括了天地萬物之發微,道出了窮通富貴之時變,實在精辟而深透。混沌初開,陰陽交感生育萬物,所生萬物皆稟賦陰陽二氣而來,或可稱之為大仁大惡。歷史興衰,則有應運應劫而生,此乃時變。應劫而生者為大惡,時運沒落道義不存,邪氣流蕩充塞朝野,侵浸君心駕御權利,萬民涂炭。應運而生者為大善,世界光朗明燦,德慈加被萬物群生,為君者無為無欲,唯以和風甘露灌淋萬物,萬物得以養育,萬民得以歡暢。一個民族興衰的根本在于善惡對權利的駕御,一個世界的和諧與苦厄,亦在于善與惡的角逐。這角逐兩不相讓,未有片時停歇,正是“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難舍難分,這便是我們身處的世界,這便是我們渺小自我所要面對的世界。一花一世界,我們每一個人又都是一個小小的宇宙,這小小的宇宙里正邪二氣亦是片時不停的交互作用。這二氣入于胸中,發散而出者,或可成清雅才俊之秀,或可成情癡情種之美,不一而足。萬萬人品皆秉承著這陰陽二氣的造化而生,真是一生萬物,萬物含一,宇宙的精妙與恢弘全然都在這一草一木,一花一人之中了!最精微的魂魄里交感著善惡,最恢弘的宇宙里亦交感著善惡,這一內一外的互相交感與融匯,只原于此陰陽善惡二氣,有情萬物變幻繁復,皆生于此亦皆歸于此。
雨村講出的是真正的至理,對這陰陽造化,善惡二氣,雨村又是如何取舍的呢?“成則王侯敗則賊”便是雨村對善惡的總評,善擁有神力,而惡擁有魔力,雨村并沒有棄惡從善,僅僅只是崇尚力量。雨村將現實的功利成敗凌駕于善惡之上,一切服從于既得的利益。難道只有現實的利益可以給我們帶來滿足和快樂嗎?難道現實利益所得到的快樂會永久不逝嗎?難道快樂和幸福不是心靈最深處的感受嗎?難道邪惡也會帶給我們內心長久的快慰嗎?難道不選擇走向崇高的善就一定不會滑向黑暗的惡嗎?生命必須作出抉擇,僅僅只是崇尚力量是多么的盲目和愚昧啊,盲目和愚昧會將生命引向暗處,如果這力量是邪惡的力量,即使你臣服在它的腳下,這力量仍會將你碾得粉碎!
所有的知識都只在思維領域,它只是我們要用的工具,對善惡的抉擇才是靈魂的根本問題,它決定生命的去向。如果我們還不懂得取舍,如果我們還未選擇真正的去留,那就只會被世俗的滾滾濁流席卷而去,或者你會被邪惡的魔王俘虜,那么你的一切才干都只會將你更快速的引向黑暗!
雨村是有才干的,雨村的肚中既有寒窗苦讀得來的知識文墨,又有能識人之高低的眼力,既有斯文的美名,又有識時務的狡黠,那么這些都怎樣被雨村所用呢?我們只需往下再看:
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的進城再談,未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還酒帳。
方欲走時,又聽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
……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準起復舊員之信,他便四下里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雨村領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托內兄務為周全協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于內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干瀆。”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系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于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
如海遂打點禮物并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25]
賈雨村東山再起的機會已經到了,在看似閑暇中所鋪就的人際之路,此時正可一用。雨村聽到都中奏準起復舊員之信,便忙忙的與舊友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脂硯齋在此處批道:“畫出心事”[26],真真這才是雨村片時也未曾忘的心事,一切的鋪墊,一切人際的網羅,都只為等待此種機會的出現。抓住這一機會才是雨村的大事,看清了邸報之后,次日,雨村便面謀林如海,當然是要“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待林如海一口答應并代為籌劃之后,賈雨村便又以極其謙遜的口吻打聽賈政的官職,待得知賈赦現襲一等將軍,賈政現任工部員外郎之后,心里才信了昨日子興演說的榮國府之言。可見賈雨村與榮國府的賈家實在并非同宗,只是同姓而已。但這同姓對雨村已經足夠,仕途宦海的鉆營即可由此處進入。此時雨村對林如海的安排怎能不“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呢。再看雨村隨黛玉進京,依附黛玉而行,脂硯齋在此處批道:“老師依附門生,怪道今時以收納門生為幸!”[27]看到此處雨村曾相托友力,盡力謀得巡鹽御史之西賓一職的謎底已經揭開。
我們再往下看:
有日到了都中,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著宗侄的名帖,至榮府的門前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不在話下。[28]
在名與利的世途中,最高超的運作乃是資本運作,而在資本運作中高超的不是財力資本的運作,而是人力資本的運作。雨村的第一次成功便源于此,他的獵物是不甚富貴,但也可稱望族的甄士隱,在此處雨村掘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正是這第一桶金將他送上了仕途。林如海是他人力資本的第二次運作,這次運作的成功讓他在仕途上大大的往前跨出了一步,這樣的成功已非昔日可比。如何走進賈政,如何與榮耀崢嶸的賈府相近,這便是雨村要運作的第三步。借著這榮耀,雨村要平步青云就絕非難事,成功的運用人力資本,目標明確的進行鉆營,便是雨村選擇的一條最有效最快捷獲取功名的路徑。所以在拜望榮府之時,雨村已經遞上了宗侄的名帖,這同姓確已是同宗了。雨村的才干怎能不令世人驚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