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淫——試論賈寶玉的性愛境界及情韻
二 淫雖一理 意則有別
一
在警幻仙姑眼中男女之事均跳不出一“淫”字,而“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25]警幻仙姑坦然說出了男女之事的根本,揭開了千百年來那些輕薄浪子好淫的虛偽面紗。男女之事雖跳不出一“淫”字,但“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好色即淫,知情更淫”[26]警幻卻獨推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的“意淫”。
從此看來,淫雖一理,但卻有著不同的境界,“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27]皮膚之淫,是在以身體為根本依托的欲淫階段,世人雖以為這便是男女之淫的極限,但在此境界中徘徊的男女,始終無法跳出身體的牢籠,僅僅只做了欲望的奴隸罷了,只知“淫”之皮毛,與“淫”之妙意差之千里。
“意淫”不但是知情者而更是癡情者,從知情到癡情,必先要經歷那“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的幻緣,[28]這幻緣是因色而起又被情所困的。因癡情而領略了“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29]的愁苦,懂得了“淫”字的幾分奧妙,此刻若再跳出小我與情感的牢籠,掙脫了小我之欲的糾纏和情的羈絆,這情的愁苦便進入了更為廣大的天地,有了另樣的滋味和內涵。看清了這“孽海情天”,悟透了“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30]這幾句,便算參透了“情”字,或可以跳出七情六欲的束縛,完成“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過程,悟得真道。這時,因情而入,進入一個無我忘我的境界,此時的情必定是一種大情,它雖包含了作為個體自我的情與欲,但又決不再受束縛,達到了一個自由廣大的境界,此種境界是“意淫”,是破淫而出之淫,是淫的真境、大境、自由之境! 這淫可以給所有的異性,完全不受自我的肉體和時空的束縛,因這“意淫”是心會神通的。
下面我們來試著分析一下《紅樓夢》中關于皮膚之淫和意淫這不同境界的描寫。
二
首先我們來看薛蟠,“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弄性尚氣的人”,[31]“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終日惟有斗雞走馬,游山玩水而已”“雖為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32]薛蟠帶了母女在上京路上,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他,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33]“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34]薛蟠為了英蓮打死馮淵,是為欲乎?為情乎?我們再來看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中賈璉與熙鳳的對話中熙鳳所言:
“……那薛老大也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這一年來的光景,他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也是姨媽看著香菱模樣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的與他作了妾。過了沒半月,也看的馬棚風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35]
從此可見,薛蟠之淫惟有欲,竟無半分情意。他即使得了個不俗的,亦無法享用超越肉體之外再多一絲的快樂,這肉體的快樂,不過半月間便消失殆盡了,再也無法創出新的樂趣,此淫正是“皮膚之淫”。因薛蟠對香菱的這淫實在粗陋不堪,香菱的不幸不但讓了書中諸多人物的同情,更讓讀者為她灑下了多少同情的眼淚。而薛蟠這肉欲的奴隸,因不懂得女兒之美、女兒之柔,更不懂香菱之純、香菱之雅,最后是他將香菱的不幸推向了高潮,最終“美香菱屈受貪夫棒”,“致使香魂返故鄉”,每讀于此,胸中便涌出無限酸楚。
因薛蟠無法領略男女之情的意韻,更無法悟知男女之淫的奧妙,他只有在肉欲里掙扎沉淪,成為了肉欲的不幸奴隸。為了滿足肉欲,他獵取的對象不但有異性更兼有同性,但如此的濫淫只能讓他更加沉淪。他是可憎的,因為他這低俗的皮膚之淫帶給香菱和他人的除過玷污就是不幸了;但他同樣也是該被同情的,只是他的不幸來源于自己。
“皮膚之淫”與“意淫”是有著天壤之別的,我們看了薛蟠的“皮膚之淫”,再來看寶玉的“意淫”。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我們可從寶玉對香菱的一段中來看寶玉“意淫”中那意的深摯和淫的純美。
香菱與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個人,在園子的草堆里斗草,因香菱有了一支夫妻惠,被荳官取笑,兩個人笑鬧起來,一起滾在草地里,弄污了香菱的石榴紅裙。“可巧寶玉見他們斗草,也尋了些花草來湊戲”。寶玉對香菱笑道“你有夫妻惠,我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36]但見香菱的裙子污了,且又是琴姑娘送的,跌腳嘆道:
若你們家,一日糟蹋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只是頭一件既系琴姑娘帶來的,你和寶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臟了,豈不辜負他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嘴碎,饒這么樣,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只會糟蹋東西,不知惜福呢。這叫姨媽看見了,又說個不清。[37]
寶玉的兩層體貼之意竟都是為了心,一是怕香菱辜負了琴姑娘的心,二是怕香菱因此受了委屈傷心,這話句句說在香菱的心坎上。寶玉不但體貼了香菱的處境,更為香菱排憂,出了一個更好的主意:“襲人上月做了一條和這個一模一樣的,因他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換下這個來,如何?”[38]香菱的一句“就是這樣罷,別辜負了你的心”,39]寶玉聽了便喜歡非常。寶玉對香菱的體貼之心是那樣的真,沒有絲毫的私心,這番真意自然贏得了香菱的真心,便有了香菱那句“別辜負了你的心”這樣的話。在這里我們哪里僅是看到了他們的言行,分明是看到了兩顆赤誠的心在交流!寶玉真心真意的癡,遇到了香菱誠心實意的呆,我們竟在無意之間被二人一言一語的引向了一個美妙的真情世界,這真情扣擊著讀者的心弦,讓我們看到了男女之情的純美,及這真純的無限韻味。
寶玉在回來的路上心下暗算:“可惜這么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的本性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這個霸王。”[40]這話里充滿了對香菱遭遇的同情與惋惜。寶玉對眾多女子的愛正在于此處,這也正是他的癡處,寶玉的癡不僅是對女兒柔美青春的愛慕、對女兒純凈性靈的癡迷,更是對女兒們無常命運的感嘆,這感嘆有深深的苦味。而女兒們人生的不幸與這苦味,被寶玉體貼出之后,便成為了寶玉生命里揮之不去的苦澀,而他愿付出自己的真情和體貼之心換得女兒們的一絲快慰,這憐愛之深,怎不令我們大大的驚嘆,寶玉對女兒們的愛是這么的富有深度!再往下看:
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才的夫妻惠與并蒂菱用樹枝兒摳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這手弄的泥污苔滑的,還不快洗去。”寶玉笑著,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開。二人已走遠了數步,香菱復轉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有何話,扎著兩只泥手,笑嘻嘻的轉來問:“什么?”香菱只顧笑。[41]
寶玉將夫妻惠與并蒂菱一起掩埋了,這正是寶玉的意淫,這意淫是這么側重于意,這在意念之間的淫,竟被寶玉引向了超凡脫俗的境地!再下來香菱有話卻不曾說,只是笑。真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此二人的奧妙恐怕第三人無法領會!我們只知道寶玉的淫不曾對情有一絲的玷污,這淫原可這樣的純美!寶玉因對女兒有著最深的眷戀與憐惜,這“意淫”竟有著這么美妙純潔的境界!
這“意淫”與“皮膚之淫”確是有著天壤之別!
三
如果說薛蟠因為識不了幾個字沒有知識而太過粗陋,那么我們再來看一下更能代表諸多王孫公子形象的賈璉。“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肯讀書,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42]賈璉雖不肯讀書,但從興兒口中得知,卻是比寶玉強的,“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寶玉)不喜讀書”“長了這么大,獨他(寶玉)沒有上過正經學堂”。[43]可見賈璉雖不肯讀書,卻也曾寒窗十載。而這寒窗十載的賈璉心性人品卻與寶玉差之千里,不知這是否也關系到教育的失敗。淫雖只是男女之事,但也是一個人心性人品最直接也最全面的一個表達。賈璉與寶玉在男女之事中不同的態度,正反映出兩人完全不同的品質。
《紅樓夢》全書中,除去薛蟠所作的“女兒樂”和“哼哼曲”粗俗不堪外,下來就要算描寫賈璉與“多姑娘”的一段了,全書僅有的這極粗陋極淫蕩的文字正好配此二人的品行。
我們且看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中賈璉的淫行,這正是本書對“皮膚之淫”的注解。
那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
……因這個媳婦美貌異常,輕浮無比,眾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兒’。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見過這媳婦,失過魂魄,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寵,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也曾有意于賈璉,只恨沒空。
……是夜二鼓人定,多混蟲醉昏在炕,賈璉便溜來相會。進門一見其態,早已魄飛魂散,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棉上;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諸男子至此豈有惜命者哉。……那媳婦越浪,賈璉越丑態畢露。……[44]
以上一段正是對皮膚之淫的確切注解,多姑娘與賈璉均是徘徊在皮膚濫淫中的蠢物,因這皮膚之淫的快樂實在太短暫也太有限,他們只有在諸多不同的對象中找尋新鮮的快感,這就如同吸毒上癮的人,一次次肉欲的滿足帶來的是更強的肉欲的需要。滿足肉欲便成了他們行為的主宰,但每次滿足之后帶來的決不是快慰,而是更深的被欲望蹂躪的焦灼,否則,那有著天生奇趣的多姑娘為何留不住賈璉?賈璉為何又與鮑二家的鬼混?
沉淪在肉欲中的男女是不幸的,這不幸是生命的悲哀。而最可悲者是從來不曾認識到自己的不幸,也不覺得悲哀,不僅自己做了肉欲的奴隸,還要用這淫欲再蹂躪別人,尤二姐正是這淫欲不幸的犧牲者。賈璉與尤二姐的相識本就是因賈璉的淫欲而起的,這也就注定了尤二姐的命運必定是不幸的。尤二姐這個絕色的女子只不過成為了賈珍父子和賈璉淫欲的工具,自古紅顏薄命的不幸或許正是在此吧!大家只知尤二姐之死是因為熙鳳之毒,但誰又真正去追究過尤二姐不幸命運的根源?尤二姐新來賈府受盡王熙鳳的虐待,賈璉竟不知不覺!賈璉新娶尤二姐之時,也曾“如膠授漆,似水如魚,一心一計,誓同生死”,[45]得了秋桐便又是“一對烈火干柴”“那賈璉在二姐身上的心也漸漸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46]賈璉對二姐是有情的嗎?二姐死去時賈璉雖也摟尸大哭,但這哭與二姐逝去的生命相比實在太輕太薄了!
《紅樓夢》中有太多的對比給我們揭示了“皮膚之淫”與“意淫”的不同,無論是從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中,還是從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中,都可看出賈璉之淫與寶玉之淫的巨大差別,這差別的根本是善惡的差別,這差別的根本是美丑的差別,這是一個保持了清靈本性的人和沉淪于罪孽欲海的人的巨大差別。
我們且再從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中去體會“意淫”的含義,去體味寶玉“意淫”的更深一層韻味。
賈璉與鮑二的老婆通奸,鳳姐潑醋,懷疑平兒素日也有怨言,便把平兒打了,賈璉因吃多了酒,又被鳳姐兒撞上,又氣又愧,對平兒竟也連打帶罵。正如尤氏說的“兩口子不好對打,都拿著平兒煞性子”。[47]平兒怎能不哭的“哽咽難抬”呢?“寶玉便讓平兒到怡紅院中來”,寶玉見平兒對襲人說到“‘……況還有我們那糊涂爺倒打我。’說著便又委屈,禁不住落淚。”便忙勸道:“好姐姐,別傷心,我替他兩個賠不是罷”,又道:“可惜這新衣裳也沾了,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換了下來。”又“吩咐丫頭們舀洗臉水,燒熨斗”,見平兒洗了臉,又在一旁笑勸道:“姐姐還該擦上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鳳姐姐賭氣了似的。況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發了人來安慰你。”平兒聽了也覺有理,并依寶玉之言妝飾,“果見鮮艷異常,且又香甜滿頰”。“寶玉又將盆內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擷了下來,與他簪在鬢上”,這一系列體貼入微的話語和行動,怎不讓平兒在心中暗暗稱他“果然話不虛傳,色色想的周到”[48]呢?再看:
寶玉因自來從不曾在平兒面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為怨恨。今日是金釧生日,故一日不樂。不想落后鬧出這件事來,竟得在平兒前稍盡片心,亦今生意中想不到之樂。因歪在床上,心內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貼,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盡力落了幾點痛淚。[49]
從平兒被打中,我們再次看到了這淫的不同,寶玉的“意淫”真真只是“體貼”二字。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卻從不曾對女兒有過絲毫的愛惜,他對自己的愛妾,這個聰明善良的女孩依然下了毒手!這賈璉是皮膚濫淫的蠢物,在肉欲里徘徊的賈璉對女兒之情不懂分毫,對女兒之美更不會欣賞,他對女兒沒有半點的體貼,他只知道肉欲的快感,決不能領略做養脂粉的快慰與情韻!再看寶玉,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不能盡心,常為恨事。可見此情已久已深,也正因此情之久之深,才有今日為平兒理妝這今生意想不到之樂,心內定是怡然自得,此種快慰正是“意淫”,可神通意會,決不能在肉欲的快感中獲得,此種快慰不是賈璉那些皮膚濫淫的蠢物可享受到的!寶玉之淫在情,在一份情誼,這情誼是對平兒這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的愛慕之心,是對平兒那“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的感傷。寶玉之“意淫”是對女兒最深的關切、同情和感傷,這關切是“稍盡片心”的快慰,這同情讓寶玉忘我,這感傷讓寶玉落淚!正是這深摯的同情與憐惜,才化為無微不至的體貼,這淫的精髓是體貼更是對女兒的憐惜!寶玉的“意淫”,是愿為這樣的女子送上自己的一份體貼與關懷之情,這樣的情可謂深,這樣的淫可謂純。
真是“淫雖一理,意則有別”,這淫確是有著天壤之別!
四
如果我們僅以為《紅樓夢》從對“皮膚之淫”和“意淫”的對比中,只是向我們揭示了品位高低的不同,或者僅僅只是批判了貴族王孫們的墮落,那么我們就還不完全了解作者的深意。沉浸在肉欲之淫中的有薛蟠、賈璉等貴族的公子,也有身為奴才的“多姑娘”和“鮑二家的”;有尤二姐、尤三姐的失足和最終的覺醒,也有寶玉有欲有情的“意淫”。這是探索男女之愛完全的過程,只是有太多的人在路途中迷失,無法領悟“淫”的真諦!
階級性只是每個人的社會屬性,它并不是人的全部。我們這里暫且不討論階級的壓迫性,只從人性的根本去探討男女之淫的問題。要探討清楚這一問題,似乎就必須回答人活著到底是在追求什么?回答可能會或者是真理、或者是金錢、或者是名譽,大概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答案,但有一點是不會變的,那就是生命追求快樂的天性。正如伊壁鳩魯所說:“我們的一切取舍都從快樂出發,我們最終目的乃是得到快樂”。[50]“皮膚之淫”是追求快樂,“意淫”同樣也是追求快樂,我們只是要進行取舍,從而去享用最大限度的快樂。人有物質的欲望,更有精神的追求,這種取舍將達到物質與精神的最完美諧和。人們需要遏制貪欲的沖動,這種沖動在佛教中被稱為無明,擺脫了無明的困擾,也就是擺脫了人生的局限性,我們放棄“皮膚之淫”的快樂,是為了得到更大的“意淫”的快樂。達到“意淫”境界的寶玉,他是超越物質主義、超越自身的,他享用了更多更為高尚的快樂!至此我們大概可以了解警幻仙姑為何只推崇天分中有一段癡情的“意淫”了吧。如果說東方人的思維充滿了模糊的通感與頓悟,那么我們再來看一下西方學者亞里士多德是怎么說的:
有三種東西使人去選取,又有三種東西促人去躲閃,這就是高尚、便利、快樂;相反則是卑鄙、有害、痛苦。……快樂為一切生物所共有,它也伴隨著一切被選取的對象,因為高尚和便利總是令人快樂的。[51]
讀到此處,我們大概可以忽然間領悟了“意淫”奧妙的所在了吧,因為“意淫”是符合高尚和便利這兩個條件的。它可以最大限度的享用男女之淫的快感,因為有意會言傳的便利,決不必再需要身體的勞頓,此種快感也完全掙脫了身體的束縛,達到純美、豐富、高尚的境界。
我們必須承認人是物質和精神的合成,完全的唯物質主義只會將人類引向墮落的泥潭,柏拉圖的精神之愛更有些偏頗的無處立足,中國祖先所提出的中庸之道是具有無限智慧光芒的。今天來探討《紅樓夢》中“皮膚之淫”和“意淫”也決非完全的紙上談兵,對于每一個時代,每一個個體的人,它都是具有現實的價值和意義的。賈寶玉站在那里,成為為我們指明道路的先驅,我們決不能對他熟視無睹。生命是短暫的,個體生命必將消亡是令人惆悵和哀傷的,而在這偶然存在的生命里如何得到更多更高尚的快樂,如何領悟宇宙的奧妙,卻是我們不得不思考的,這正是《紅樓夢》給我們的啟示,也正是它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