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廖燕《金圣嘆先生傳》的“寓意”特征
【內容摘要】廖燕《金圣嘆先生傳》對于金圣嘆生平性格的刻畫,具有“傳”體文共有的“寓意”特征。其中所述金圣嘆行事性格,多處隱現出廖燕的影子。雖然具有“寓意”特征,但由于兩人共有的“晚明”精神氣質,以及廖燕對評點之學的深刻理解,這篇傳記并沒有偏離真實性,反而恰切地展示了作為晚明小說評點家的金圣嘆的人格與歷史價值。
【關 鍵 詞】廖燕;寓意;傳體
【作者簡介】段宗社,陜西鳳翔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藝學博士。(陜西 西安710061)
【項目來源】2010年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中國古代文論中“法”的形態與理論的現代闡釋研究(10BZW028)
金圣嘆(1608-1661)是國人所熟知的小說點評家。他所批點的《水滸傳》和《西廂記》為民族特色的小說戲劇批評確立了最高典范,而他本人終以“哭廟案”的罪人被處決,所以生平事跡就沒有資格進入官方正史。這樣,廣東曲江文人廖燕(1644-1705)在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寓居蘇州時寫的一篇770字的《金圣嘆先生傳》(一下簡稱《金傳》)就顯得彌足珍貴,至今作為可以依憑的可靠生平資料被多方稱引。但很少有人注意到這篇出自廖燕之手的傳文所呈現的,是真實的金圣嘆呢?還是作者依據自己的理想塑造出來的金圣嘆?
“傳”體文創自司馬遷《史記》,唐宋時在韓、柳、歐、蘇等古文家那里演變為一種文人著述體式,創作了諸如《毛穎傳》、《種樹郭橐駝傳》、《方山子傳》等頗有寓言特質的“傳”體文,這種文體從此具有了“寓意”特征。明代文體學家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總結“傳”體的演進歷史與特征云:“按字書云:‘傳者,傳也。’紀載事跡以傳于后世也。自漢司馬遷作《史記》,創為列傳,以紀一人之始終,而后世史家卒莫能易。嗣是山林里巷,或有隱德而弗彰,或有細人而可法者,則皆為之作傳,以傳其事,寓其意;而馳騁文墨者,間以滑稽之術雜焉,皆傳體也。”[①]徐師曾將太史公所創之史傳文與后世作家別集中作為著述文章的“傳”做了區分,指出后者的一個重要特征:“傳其事,寓其意。”強調著錄于作家別集中的人物“傳”以創作為目的時所具有的“寓意”特征。其實何止是文人創作的“傳”體,古代文人借撰著之筆而寄寓情懷、表明心志是常有之義。西漢淮南王劉安《離騷傳》,就是借屈原之冤,以明自己之志的。“其敘述中所流露出的‘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煩冤悲憤之情,不僅是表白屈原,亦實際是表明他自己。這正是把他的處境的困惑及心理危機感,向一位新即位的青年皇帝投訴。這一投訴也收到了相當效果,使他的王位,安靜了十余年之久。”[②]《史記·太史公自序》列舉“發憤著書”諸事,中有“左丘失明,厥有《國語》”,斷定左丘明為失明者。清人戴名世以為這純屬司馬遷臆測:“又因其名‘明’而遂謂其失明,附于孫子臏腳與己之腐刑,以致其悲憤之意,而后之人遂稱左氏為‘盲左’?!盵③]戴名世的辨析實際上表達了與二十世紀的新歷史主義相似的態度:我們信以為真的歷史實際上有可能是著述者基于自己的身世經歷的臆想。太史公刑余之人,身體廢疾,“發憤著書”強烈意識支撐下的歷史想象便很有可能將左丘明這樣的偉大作家想象成與自己一樣的廢疾之人。我們同時還會聯想到,太史公在記述中所特別屬意的張良、韓信眾多優秀人士“忍辱”特征,實際上也是為自己忍辱著書尋找某種精神支柱。原本客觀的歷史,處處可見作者的影子。
帶著上述認識,將《金傳》與《廖燕全集》中其他詩文合讀時,明顯感到這短短七百余字的傳文中所呈現的金圣嘆之為人行事,卻處處顯露著廖燕自己的影子。我們想從相距不遠的記載中看到一位真實的金圣嘆,看到的卻是金圣嘆和廖燕的合體。到底哪是金圣嘆?哪是廖燕?已很難區分,本文將傳文中廖、金合體因素分三部分加以疏證,以顯明《金圣嘆先生傳》的“寓意”特征,同時為金圣嘆研究提供新的資料。
一、“諸生”與“絕意仕進”
《金傳》開篇云:“先生姓金,采名,若采字,吳縣諸生也?!睂τ谝粋€文人來說,“諸生”實在是沒必要標舉的一個名號,廖燕卻要刻意提及,并在下文強調圣嘆“鼎革后,絕意仕進”[④],大約與廖燕生平有關。廖燕生于明亡之年,雖然沒有經歷“鼎革”之變,但與金一樣,在別人孜孜于科舉時,他卻在二十多歲就棄功名不顧,這成為廖燕生平標志性特征。“諸生”即民間所說的“秀才”,年輕學子通過鄉試即可賜予“諸生”名號,從此可以進入科舉序列通過層層考試而獲取功名了;但如果拒絕科考,就等于放棄功名,最后只能以“諸生”終老了;以諸生終老,對讀書人是最不體面的一件事。讀書為了功名,功名是讀書的理由。但廖燕的特異處卻在于讀書寫作卻并不參加科考。他五十五歲所作《魚夢堂集題詞》云:“余棄制舉業而專攻古文詞,歷三十載于茲,今已有五十有五?!盵⑤]說明他二十五歲左右就放棄了科舉制義的寫作,而專攻詩古文詞。關于八股文和古文詞的關系,在清初有兩種意見,一種以為八股文和古文詞在目的和方法上截然不同;另一種以為八股文和古文詞沒有本質區別,可以相互促進。如戴名世(1653-1712)就以為“文章風氣之衰,由于區古文、時文而二之也”[⑥],以為人們刻意區分古文和時文恰恰是對文章風氣的破壞,古文、時文不應該有價值上的高下優劣之別。而廖燕堅持認為古文和時文有不同的目的和創作機理,鄙視八股文而堅持作古文。廖燕有《作詩古文詞說》,以為作八股的目的在于“售”,而“售”與“不售”,“其權在人而不能必之于己”,基于外在功利目的,這樣的文章僅為一種技術性操作而無關乎作者主體人格及喜怒哀樂。他進而指出,天下之樂莫如讀書,而讀書之樂又莫如作文;天下古今之書盡可以讀,而古今之文亦盡可以作,何必要孜孜于八股?“予因棄八股而從事于古文詞”,是因為“搦管構思,無父兄師友之督責,亦無主司取舍榮辱之慮,總之惟取胸中之所得者沛然而盡抒之于文,行止自如,縱橫任意,可得讀書為文之真樂”?!板饰闹瘸桑瑒t把杯快讀,自贊自評,非者去之,是者存之,至佳者精者,則浮大白以賞之,權在己而不在主司?!笨杀M得自主為文之樂趣?!皢韬簦∪藟蹘缀危鲅衫先?。與其習不能必售之時文,何如從吾之所好之為愈也,故予棄彼而取此也。至樂與不樂,則作者能自得之,非予一人之私言也?!盵⑦] 他把作古文而棄時文的理據,歸之于吾心之樂與不樂[⑧],有一種來自晚明的率性特征,也正是廖燕與金圣嘆共有的性格。
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作者五十六歲時,還特意作《辭諸生說》,表明自己對科舉制度的決絕姿態。他以為“諸生”僅為朝廷爵祿之稱,非萬世功名,“功蓋天下曰功,名垂萬世曰名。諸生為四民之一,其何功名之有!微獨諸生,即等而上之,雖擢上第,歷大官,稱王侯將相,當時則榮,沒則已焉者,不知幾千萬如斯也。而輒謂之功名得乎哉?”[⑨]每每讀到此處,無不令人噓唏感嘆。十七世紀末,差不多與牛頓完成他偉大的物理學發現同時,中國南方的一位文人正準備放棄科舉給他的“爵祿之稱”,而不幸的是,他手頭只有早年鄉試時縣令給他的“諸生”名號,這是一個太微不足道的名號,辭與不辭都不足以引起太多的注意,但他還是大張旗鼓地寫了一篇文章,對外宣稱自己不再是“諸生”了。1706年,就在廖燕以布衣凄然辭世的第二年,英國安妮女王冊封物理學家牛頓為爵士,而中國皇室卻總是把最寶貴的賞賜給予那些八股文高手。明清時代,當世界正在進行產業革命時,中國卻不斷地將民間能量導向空洞無聊的八股文寫作。這樣的寫作,只需“略取朱(熹)注、程注而附會之,便可抗元奪魁,則此題之知與不知又可勿論已”[⑩],大約正是看到了科考無關于真才實學,應付科考也不必對某些議題有獨到見解,也不必洞明世事,練達人情。這樣,朝廷之爵祿亦無關于天下之功名。正是出于對這一事實的義憤,他才絕意仕進的。
也正因此,廖燕把金圣嘆明亡后沒有出去做官視為“絕意仕進”。而并沒有交代,是因為沒有機會做官呢?還是如廖燕那樣不愿做官?總之,“明諸生”、“絕意仕進”所顯示出的一種卓爾不群的人格氣象,既屬于廖燕,也屬于金圣嘆。
二、“為人倜儻”、“好飲酒”及借錢不還
《金傳》接下來描述金圣嘆的性格特征:“為人倜儻高奇,俯視一切,好飲酒……”金圣嘆為人之“倜儻高奇,俯視一切”,主要指其性格中率性放曠、不拘禮法的一面。金圣嘆生于晚明的蘇州,行事風度有狂禪氣象。歸莊《誅邪鬼》專以攻訐謾罵金圣嘆為能事,說他“貪戾放僻,不知有禮義廉恥”;并誣其“奸有服之婦人”、“誘美少年為生徒,而鬻之于巨室為奴”[11],簡直是百年前明朝禮部侍郎張誠宇彈劾李卓吾的翻版。但卻只字不提金圣嘆的嗜酒,大約喝酒并不足以成為一個人的罪責,反而能夠顯示其灑脫超俗。關于圣嘆先生對酒的態度,徐增(1612-?)為其《才子必讀書》所作的序頗能說明問題:“圣嘆性疏宕,好閑暇,水邊林下是其得意處也,日輒為酒人邀去,稍暇又不耐煩?;蚺d至評書,奮筆如風,一日可得一二卷,多逾三日則興漸闌,酒人又拉之去矣?!盵12]在中國文學史上,陶淵明“性嗜酒”、“造飲輒盡,期在必醉”(《五柳先生傳》),杜甫稱“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飲中八仙歌》),酒對文學家而言,一直是值得稱道的符碼,文人們既以此稱賞別人,也自明心志。金圣嘆《夜坐吟》云:“冬夜夜坐坐轉寒,四更猶淺三更殘。酒停酌,琴罷彈。”[13]以琴酒入詩,清寂中頗顯灑脫。廖燕也嗜酒,以“酒人”自詡,稱自己“只識杯中物耳”[14]。把酒看作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元素,他說:“杯中一物,便是富有四海,儻再多求,是天子思玉皇,毋乃過貪。”[15]《醉榻解跋》亦云:“予時過其處,與牧霞三人輒浮白共臥,醉榻之名不虛矣。然予猶未盡予量,予將以四海為酒,大地為榻,醉則酣寢其上,鼾呼之聲達帝座,以問藕男然乎否也。”[16]借酒抒發闊大之襟懷,有劉伶《酒德頌》的氣勢。《荷亭文集序》即依據劉伶和李白事跡專門論及文章與酒的關系,以為“酒實為文章之先驅”,“然文章成,只見文章而不見酒之功,酒有功于文章而文章實無負于酒,遂覺詩酒文章中別開一天地”[17]。文人與酒實有千古不解之緣,文章尚曠達,酒興實可開啟文思。
除了以酒興開文思,廖燕尤以把酒品文為樂。他經常對好文章“浮大白以賞”[18],“或對酒閱次,筆墨不便,即將箸蘸酒圈批,酒痕直透紙背,或有濕爛者,蓋一時興會所至”[19]。廖燕傳世的三種傳奇中,最得意的是《醉畫圖》。該傳奇以自己為主人公,形象展示了把酒賞文,與古人同醉的動人場景。“酒”在這里成了頗具象征意味的符號,表明酒和文章在他的生活中密不可分的。正因為“酒”是廖燕文人生活中經常存在和不斷呈現的詞眼和意象,會信筆拈來。當廖燕說金圣嘆“好飲酒”時,他實際上已經將這位前輩引為同道知音了。
廖燕在《金傳》中還提到了圣嘆與王斫山之間的一件事:
平生與王斫山交最善,斫山固俠者流,一日以三千金與先生曰:“君以此權(養)子母,母后仍歸我,予則為君助燈火可乎?”先生應諾。甫越月,已揮霍殆盡,乃語斫山曰:“此物在君家,適增守財奴名,吾已為君遣之矣?!表缴揭恍χ弥?。
廖燕舉這件事要印證金圣嘆和王斫山共有的“倜儻高奇”,不拘小節,從這件事見出的是一種正面的人格特征。而歸莊《誅邪鬼》卻對此事別有渲染,使之成為金圣嘆諸多邪淫行為之一:“有富人素與交好,乙酉之亂,以三千金托之,相與密謀藏之,其人既去,則盡發而用之,事定來索,佯為疑怪,略無慚色。”[20]歸莊和廖燕都寫到此事,表明斫山和圣嘆之間的饋贈關系確實存在。而同一件事從不同角度、采用不同的寫法,會產生不同的褒貶效果:歸莊為了渲染金圣嘆之淫邪,他故意略去“富人”情性與名姓,只說他們之間是一般朋友,那么這件事就成了對別人錢財的蓄意侵吞。而廖燕特意指出,這個給予三千金饋贈的朋友就是早年摯友王斫山,并強調“斫山固俠者流”,是可以與朋友分享錢財的豪俠之士。斫山在金批《西廂》的評語中被多次提及,著名的三十三“不亦樂乎”事,就是斫山與圣嘆早年在雨夜寂寥中說笑逗趣的紀錄[21]。因為斫山“俠者”身份,則三千金的饋贈、被揮霍、圣嘆所發表高論,還有斫山的“一笑置之”,均成為人物豪爽性情之寫照。在《金傳》中,廖燕似乎要以此事表明金為人之放曠和不拘常情[22]。
在“常情”和“過情”之間,廖燕尤其推崇人的“過情”之行,以為這正是“名士風范”:“名士者,恒多為過情之行者也。使復以常情測之,其不為古人所欺者鮮矣,又何貴而論世也!”[23]他在議論中極力表彰晉代名士王戎以及唐代詩人孟浩然的“過情”行為。那么金圣嘆與王斫山都是被作為“過情”之名士而加以表彰的,而“過情”也是廖燕自己的人格特征。有一個值得注意的事實就是,廖燕作為布衣貧困之士,在他的一生中曾屢屢接受友人的救助和饋贈,每次都是樂于領受,并感激涕零。如周象九資助廖燕刊刻詩文,又在他遠游蘇州之際接濟家用,他致信友人,說他幫助自己完成了平生最大心愿,又說:“舍下屢承周急,闔室戴德……”[24]有一次還致信兒子,詢問友人提供的十石倉米有沒有到家[25]。下面是一封寫給友人范雪村的信:“昨得小兒殤信,抱痛不可言,兼家中早租無收,一家絕望,尤為狼狽??部乐怂黾?,皆變為兇,況災眚并集耶?燕以貧故,屢累知交,今復遇此,不得不再以八口仰累,月余燕即歸矣。惟仁兄云天高誼,必不肯作越人肥瘠視也。方寸已亂,不知所為。千里墾急,淚隨墨墮,幸垂哀察?!盵26]
懇請友人借貸與幫助,在古人為常事,而在今人研究中常有意回避。所以當黃仁宇《萬歷十五年》特意指出李卓吾求人前來探望他時“舟中多帶柴米”,讀者莫不感到突兀。實際上歷史人物之遭遇困窘并表現出的凡俗無奈的一面,屬于歷史真實,陶淵明、杜甫莫不如此[27]。廖燕特意寫金圣嘆受人饋贈,坦然受之,是否意在為自己的生平頗感愧疚無奈的事情尋找先例,庶幾可使內心獲得些許安寧?
三、講學與評書
《金傳》就金圣嘆文化功業特意提到講學和評書,后者尤其給金圣嘆帶來不朽聲譽。先說講學?!督饌鳌吩疲骸皶r有以講學聞者,先生輒起而排之,于所居貫華堂設高座召徒講經,經名《圣自覺三昧》,稿本自攜自閱,秘不示人?!苯鹗@“講經”一事相對于他的“評點”工作并不重要,所以在以往資料中沒有記載。歸莊所謂“誘美少年為生徒”也只能與招徒講經相關,那么金圣嘆在有了名氣之后“招徒講經”大概也確有其事。對于市井間“講學”活動,廖燕有自己看法?!蹲灶}四子書私談》云:
燕說《四子書》而稱自談者何?蓋將避講學之名也。講學必講圣賢之所以然。世之講學,類皆竊宋儒唾余而掩有之,則是講程朱之學,非講孔子之學矣,燕則何敢。嗚呼!自孔子歿至于今,學之不講蓋已二千二百四十余年矣。今欲揭日月于中天,使圣人之學復明于世,舍孔子其誰與歸?然燕以為遵孔子,而世則以為背程朱,燕將奈之何哉?故諱其名曰“私談”,或以為閑談而置之耶?(《全集》第102頁)
《四子書》即《四書》,是明清科舉考試必讀書,八股文的題目主要從《四書》中來。那么市井間講學大概皆以朱子《四書集注》為主要內容,這些主要為程朱學說。廖燕以為程朱之學非孔子之學,亦非學術之正統。持此論者晚明以來大有人在,非廖燕獨創。歸莊《敘過》一文記述浙江一位以講學自任的潘用微,曾著《著道錄》,以為“周、程、張、朱、象山、陽明學皆雜佛老,無一真儒?!倍约核v之學“乃孔、孟正脈”。歸莊服膺其學術,拜為老師,但不久就發現其“徒呈筆端,全無實學;平日言動,多違于禮”,屬于“大言欺人”的“狂妄”之徒[28]??梢娫诿髑逡状H,圍繞著國家科舉指定書目的傳授問題出現了較大爭議,爭議的焦點是墨守程朱還是回到孔子?像歸莊一類的學人都進退兩難,陷入很深的矛盾之中。廖燕顯然屬于反思批判一派,從《全集》卷二的眾多論辯文可見,他對朱注《論語》、《大學》均有所辨析,雖然篇幅短小不成體系,但具體觀點上還是很有說服力,“甚矣,晦庵之陋也”[29],每一種論辯都指向程朱之學。他的態度從大的歷史背景看實則延續了陽明心學的態度。那么不難理解,《金傳》中金圣嘆對講學“起而排之”正是廖燕的態度。而廖燕反對講學并不是反對一切形式的講學,他只反對講程朱之學,而主張講孔子之學??梢韵胍?,金圣嘆于貫華堂“招徒講經”所講之經,已非科舉學術。所顯示的名稱為《圣自覺三昧》,“圣”只有孔子當之,那么所講內容,就無非是對于孔子學術的自我領會?!妒プ杂X三昧》不見載于今人整理出版的《金圣嘆文集》;《文集》中甚至找不到有關孔子和《論語》的專文,那么是不是廖燕杜撰了這個題目也未可知。《金傳》說圣嘆對流俗講學者“起而排之”,而主講圣人之學,似乎又在刻意塑造自己的同道者。
再說評書?!督饌鳌方Y尾有相當于“贊語”的“曲江廖燕曰”一段,主要評述了金圣嘆點評才子書的功績,可謂抓住了金圣嘆生平之重點:
予讀先生所評諸書,領異標新,迥出意表,覺作者千百年來至此始開生面。嗚呼!何其賢哉。雖惟慘禍,而非其罪,君子傷之。而說者謂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一旦發泄無余,不無犯鬼神所忌,則先生之禍,其亦有以致之歟?然畫龍點睛,金針隨度,使天下后學悉悟作文用筆墨法者,先生之力也,又烏可少乎哉!
廖燕一生最服膺先生評書成就:“每讀所評諸書,輒使人不敢輕言讀書二字?!盵30]廖燕有《評文說》專論文章評點,認為對文章的選評從孔子刪述六經時即以開始,可謂歷史悠久。廖燕特別注意到文章評選工作的創造性特征:“非徒取他人之文而選刻之也,蓋將以見吾手眼于天下也。以吾之手眼,定他人之文章,而妍媸立見,非評不為功。故文章之妙,作者不能言而吾代言之,使此文更開生面,他日人讀此文咸嘆其妙,而不知評者之功之至此也?!盵31]從《儒林外史》的有關描述看見,明清時代批書刻書多為商業活動,其獨有的文化創造價值往往會被商業目的所淹沒,歸莊即把金圣嘆的小說戲劇評點看作誨盜誨淫。正是基于對金圣嘆的崇敬,使廖燕最先對金圣嘆文章點評功績作了真摯總結。他以為評點者創造性點評可以使文章別開生面,煥發全新的意義,使讀者對文章神理有深切領會;對于后學者而言,則通過卓越的批點悉數領會筆墨之法,“金針盡度”,便不難巧繪鴛鴦,創作出天下之妙文。
四、結語
那么應如何評價這篇夾雜著廖燕成分的《金圣嘆先生傳》呢?我們以為,雖然不可避免地夾雜了廖燕的個人因素,但傳文中所提供的金圣嘆的形象氣質,與他在文學評點中所顯示精神高度一致。其所以能夠如此,原因有二:一是廖、金二人共有的“晚明”精神氣質?!巴砻鳌辈粌H標示一個時代,它還是“五四”時期林語堂、周作人等對李贄為代表的具有反傳統特征的思想傾向的概括。從廖燕生平和思想看,他氣質中的“晚明”特征十分明顯。而金圣嘆《水滸》評點中對“及時雨”宋江之“權詐”特征的揭示,實出于“晚明”的特有視界。沒有李贄所謂《六經》、《語》《孟》“假人之淵藪”(《童心說》)的思想,恐怕宋江至今還是“忠義”之典范,而不可能被懷疑為“權詐”之人。以“晚明”思想為底色,金圣嘆為人行事中那種狂放不羈、卓爾不群的特征無疑是真實的。二是廖對金一生核心功業的深刻理解與崇敬,使《金傳》因此很恰當地以“評書”為全文主體。開頭總說金圣嘆“善衡文評書,議論皆發前人所未發”,明亡后的行事介紹主要以“六才子書”為主。對于金圣嘆無意遭遇慘禍廖燕也解釋為“后因醉縱談‘青青河畔草’一章”,因為早有人在夢中告誡過金圣嘆:“諸事皆可說,惟不可說《古詩十九首》?!眰魑倪€提到金圣嘆以后最有成就的四位評書家。而最后一段的“贊語”又是純從“評書”方面說的。這樣,《金傳》三分之二的文字都與“評書”有關;“評書”之于金圣嘆,猶如《春秋》之于孔子,“知我罪我”都在于此。總之《金傳》抓住了金圣嘆的生平重點,廖燕確實堪稱金圣嘆先生的知己[32]。
正是由于與金圣嘆精神氣質高度一致、思想境界高度相通,又與金相距僅三十余年,廖燕無疑是金圣嘆最佳的立傳者,即使寓含了廖燕自己的個人因素,那也不會讓金圣嘆偏離本真狀態,反而成為他氣質和事業的杰出解讀。就廖燕一邊說,五十三歲前往吳縣探訪金圣嘆遺跡時已飽經人生憂患,此時一邊為他所崇敬的金圣嘆立傳,一邊也是在為自己半生潦倒的人生尋找一個前代傍依;一方面是表彰前賢,一方面也為自己營造精神家園。于是就有了我們所看到的這篇別致而精彩的《金圣嘆先生傳》。
注釋:
[①] 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羅根澤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53頁。
[②] 徐復觀:《兩漢思想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12頁。.
[③] [清]戴名世:《左氏辨》,《戴名世集》卷十五,王樹民編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
[④] [清]廖燕:《金圣嘆先生傳》,《廖燕全集》卷十四,林子雄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按:廖燕(1644-1705),字柴舟,廣東曲江(今韶關)人,清初民間學者,布衣終老,有《二十七松堂集》傳世。
[⑤] 《廖燕全集》,第104頁。
[⑥] [清]戴名世:《小學論選序》,《戴名世集》卷四,王樹明編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
[⑦] 廖燕:《作詩古文詞說》,《廖燕全集》卷十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58-259頁。
[⑧] 廖燕也有對時文弊害的理性批判,《明太祖論》一文以為太祖朱元璋所定八股取士制度比秦王嬴政焚書坑儒為害更烈。見《廖燕全集》卷一。
[⑨] 廖燕:《辭諸生說》,《廖燕全集》卷十一,第260頁。
[⑩] 廖燕:《與黃少涯書》,《廖燕全集》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99頁。
[11] 歸莊:《誅邪鬼》,《歸莊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499頁。
[12] 轉引自周作人《談金圣嘆》,張高明、范橋主編《周作人散文》第三集,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第390頁。
[13] 《金圣嘆集》,成都:巴蜀書社,2003年,第12頁。
[14] 廖燕:《與羅仲山》,《廖燕全集》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28頁。
[15] 廖燕:《答朱藕男》,《廖燕全集》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16頁。
[16] 廖燕:《醉榻解跋》,《廖燕全集》卷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87頁。
[17] 廖燕:《荷亭文集序》,《廖燕全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66-67頁。
[18] 廖燕:《作詩古文詞說》,《廖燕全集》卷十一。
[19] 廖燕:《與劉心竹》,《全集》卷十,第228頁。
[20] 歸莊:《誅邪鬼》,《歸莊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499頁。
[21] 參閱《金圣嘆評點〈西廂記〉》“拷艷”總評:“昔與斫山同客共住,霖雨十日,對床無聊。因約賭說快事,以破積悶。至今相距既二十年,亦都不自記憶?!谑欠醋宰匪鳎q憶得數則,附之左方,并不能辨何句是斫山語,何句是圣嘆語矣?!保ㄉ虾9偶霭嫔纾?008年,第116頁。)
[22] 《水滸傳》第二回“魯提轄拳打鎮關西”一段,魯達為資助金氏父女向史進借銀子,并說“灑家明日便送還你”。金圣嘆對此句批云:“前云‘茶錢灑家自還你’,此云‘灑家明日便送還你’,后云‘酒錢灑家明日送來還你’,凡三處許還,而一去代州并不提起,作者亦更不為周旋者,蓋魯達非硁硁自好,必信必果之徒,所以不必還,而天下人共諒之。然不必還而非不還也,故作者不得為之周旋也。”金圣嘆在此處特為批注已經表明他的態度:豪爽之士因特殊境遇而無法還債,天下人是可以見諒的。
[23] 廖燕:《孟浩然論》,《全集》卷一。
[24] 廖燕:《與周象九》,《全集》卷十。第239頁。
[25] 廖燕:《家信與兒灜》,《全集》卷十。
[26] 廖燕:《與范雪村》,《全集》卷十,第227頁。
[27] [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二十:老杜避亂秦、蜀,衣食不足,不免求給于人。如《贈高彭州》云:“百年已過半,秋至轉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客夜詩》云:“計拙無衣食,途窮仗友生。老妻書數紙,應悉未歸情。”《狂夫詩》云:“厚祿故人書斷絕,常饑稚子色凄涼?!薄洞鹋岬乐菰姟吩疲骸疤撁珊疁貑枺簮鄄痪葴羡秩??!薄逗嗧f十詩》云:“因知貧病人須棄,能使韋郎跡疏。”觀此五詩,可見其艱窘而有望于故舊也。然當時能赒之者,幾何人哉!(何文煥《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第652頁)陶淵明有《乞食》詩:“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言辭拙。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p>
[28] 歸莊:《敘過》,《歸莊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01-502頁。
[29] 廖燕:《大學辯》,《廖燕全集》卷二。
[30] 廖燕:《論語辨》后記,《廖燕全集》卷二。
[31] 廖燕:《評文說》,《廖燕全集》卷十二。
[32] 對于廖燕《金圣嘆先生傳》一文,晚清學者曾遂五評價說:“金圣嘆先生為千古奇人,以奇人而攖奇禍,,得此奇文以傳之,斯無之而不奇也,篇中稱其所評諸書,為有功后學。可謂先生知己?!保ㄒ姟督饌鳌肺暮蟾接?,《廖燕全集》第3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