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邵雍正名
郭彧
我們研究邵雍,首要的問題是:應該分辨清楚邵雍是一位儒者,還是一個打卦算命的術士?
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本來,邵雍之“儒”名,程顥所作《
以一部《皇極經世書》歸類于“術數類”,進而既定邵雍“術士”之名,則近誣矣。
邵雍《安樂窩中一部書》詩曰:
安樂窩中一部書,號云皇極意如何?春秋禮樂能遺則,父子君臣可廢乎?
浩浩羲軒開辟后,巍巍堯舜協和初。炎炎湯武干戈外,洶洶桓文弓劍余。
日月星辰高照耀,皇王帝伯大鋪舒。幾千百主出規制,數億萬年成楷模。
治久便憂強跋扈,患深仍念惡驅除。才堪命世有時有,智可濟時無世無。
既往盡歸閑指點,未來須俟別支梧。不知造化誰為主,生得許多奇丈夫。
又《皇極經世一元吟》詩曰:
天地如蓋軫,覆載何高極。日月如磨蟻,往來無休息。
上下之歲年,其數難窺測。且以一元言,其理尚可識。
一十有二萬,九千余六百。中間三千年,迄今之陳跡。
治亂與廢興,著見于方策。吾能一貫之,皆如身所歷。
從上列的兩首詩中,即知《皇極經世》一書之其精華乃是“中間三千年”的歷史大事記。依邵伯溫之說,《皇極經世》的“以元經會”,是“總元會運世之數,《易》所謂天地之數也”;“以會經運”,則“列世數與歲甲子,下紀帝堯至于五代歷年表,以見天下離合治亂之跡,以天時而驗人事者也”;“以運經世”,則“列世數與歲甲子,下紀自帝堯至于五代書傳所載興廢治亂得失邪正之跡,以人事而驗天時者也”。今見《道藏》本與《四庫全書》本之《皇極經世》一書,均不配以卦象,亦無“筮法”等內容,根本不是一部“推步之書”。為《皇極經世》配卦之舉,始于蜀中的牛無邪等人。其后南宋張行成著《易通變》,祝泌著《觀物篇解》、黃畿著《皇極經世書傳》、王植著《皇極經世書解》等,又各有不同之配卦。將一元十二會三百六十運四千三百二十世十二萬九千六百年配以十二辟卦而成《經世一元消長之數圖》,則是邵伯溫為之。十二卦之七十二爻配129600年,一卦當10800年,一爻當1800年,用來附會人事說歷朝歷代的因革變化,是根本沒有意義的。至于為元、會、運、世配卦之用,祝泌于《觀物篇解》中說:“夫《皇極》用卦之法出于方外丹經火候之遺意。其歌曰:用卦不用卦,須向卦中作。及其用卦時,用卦還是錯。”又說:“卦同而禍福無一年可同者,主運與主世之卦不同也。是則開物之后閉物之前九萬七千二百年中無一年之可同,宜皇帝王伯之跡無一事可合。”朱熹曾說:“《皇極經世》是推步之書,經世以十二辟卦管十二會,繃定時節,卻就中推吉兇消長。堯時正是乾卦九五。”(《文公易說》卷十九)這是以《經世一元消長之數圖》來評價《皇極經世》的錯誤見解。實則以十二辟卦推之,堯、舜、禹皆當乾卦上九,根本不是“飛龍在天”,而皆是“亢龍有悔”。其實,真正為元、會、運、世配卦,并不象朱熹說得那么簡單。
先有邵伯溫的《經世一元消長之數圖》,又有牛無邪、張行成等人為元會運世的配卦與“筮法”,又有朱熹“推步之書”的評價,元代以后又有托名“康節撰”之《梅花易數》、《邵康節夫子二奇神數》、《邵子加一倍法》、《河洛真數》、《鐵板神數》等術數之書問世,面對如此“事實”,使四庫館臣處于兩難之地,也就難怪有如是的歸類與正名了。至于《梅花易數》一書,明季本于《易學四同別錄》中已斷定為后人托“
如今,有人說“邵雍本來就會算卦”,對此筆者不敢反對。然而,如果說邵雍以此術付諸“賣卜稽疑”,則筆者還是有證據予以反駁的。
邵子本人于《擊壤集》及《觀物外篇》中多有表明不搞“智數”、“賣卜”之文字:
為學養心,患在不由直道。去利欲由直道任至誠,則無所不通。天地之道直而已,當以直求之。若用智數,由徑以求之,是屈天地而徇人欲也,不亦難乎?
智數或能施于一朝,蓋有時而窮。惟至誠與天地同久。
作偽任數,一時或可以欺人,持久必敗。
循理則為常,理之外則為異矣。
君子之學,以潤身為本。其治人應物,皆余事也。
至理之學,非至誠則不至。物理之學或有所不通,不可以強通。強通則有我,有我則失理而入于術矣。(《觀物外篇》)
買卜稽疑是買疑,病深何藥可能醫?夢中說夢重重妄,床上安床疊疊非。
以命聽于天,于心何所失。
有命更危亦不死,無命極醫亦無効。唯將以命聽于天,此外誰能閑計較。
不用虛名矜智數,且無閑氣擾心脾。 (《伊川擊壤集》)
《周易·系辭》“大衍之數”一章專言筮法。研究《周易》的人“會算卦”并不奇怪。我們應該強調的是::雖邵雍研究《周易》的造詣很深,然其并不以之“賣卜”而任用“智數”。他信天命,卻不信世俗所謂之命,所以他絕對不是一位打卦算命的江湖術士。這一點,是我們從他的著述和以詩言志的思想中得出的結論。至于后來把他說成是一位精通術數、善算世俗之命的“大師”,則是他身后之人所為。
邵伯溫自稱“不肖”,也的確是不得其父學之真諦。
神化邵雍,實自邵伯溫始:
伯溫
伊州丈人與
譽邵雍為預言家,亦自邵伯溫始:
康節先公先天之學,伯溫不肖,不敢稱贊。平居于人事禨祥末嘗輒言,治平間,與客散步天津橋上,聞杜鵑聲,慘然不樂。客問其故,則曰:“洛陽舊無杜鵑,今始至,有所主。”客曰:“何也?”康節先公曰:“不三五年,上用南士為相,多引南人,專務變更,天下自此多事矣!”客曰:“聞杜鵑何以知此?”康節先公曰:“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將亂,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氣至矣,禽鳥飛類,得氣之先者也。《春秋》書‘六鷁退飛’、‘鸛鵒來巢’,氣使之也。自此南方草木皆可移,南方疾病瘴瘧之類,北人皆苦之矣。”至熙寧初,其言乃驗,異哉!
熙寧初,歐陽文忠公為參知政事,遺其子棐叔弼來洛省
熙寧十年,公年六十七矣。夏六月,屬微疾,一日晝睡,覺且言曰:“吾夢旌旗鶴雁自空而下,下導吾行亂山中,與
先是康節先公每展伊川大父墓,至中途上官店,必過信孝杰殿丞家。孝杰從康節先公最旱。孝杰死,有八子,康節先公遇之如子侄,每過之,則迎拜侍立左右甚恭。康節先公捐館之年寒食過之,謂諸子曰:“吾再經此,與今日異矣。”諸子不敢問。至葬,喪車及上官店,諸子泣奠言之,以為異。(《邵氏溫見錄》)
邵伯溫雖神化邵雍,然卻不巫化邵雍:
康節已病,子厚知醫,亦喜談命,診康節脈曰:“先生之疾無慮。”又曰:“頗信命否?”康節曰:“天命某自如之,世俗所謂命,某不知也。”子厚曰:“先生知天命矣,尚何言。”
康節謀葬大父,與
熙寧十年夏,
康節先公言:頃京都有一道人,日飲酒于市。將出,謂其鄰曰:“今日當有某人來。”已而果然。自此莫不然。或問:“預知何術?”曰:“無心耳。”曰:“無心可學乎?”曰:“才欲使人學無心,即有心矣。”
熙寧中,有一道人,無目,以錢置手掌中,即知正背年號,人皆異之。康節先公問曰:“以錢置爾之足,亦能知之乎?”道人答曰:“此吾師之言也。”愧謝而去。(《邵氏溫見錄》)
元人脫脫撰《宋史》,于《道學·邵雍傳》中曰:“雍知慮絕人,遇事能前知。程頤嘗曰:‘其心虛明,自能知之。’當時學者因雍超詣之識,務高雍所為,至謂雍有玩世之意;又因雍之前知,謂雍于凡物聲氣之所感觸,輒以其動而推其變焉。于是摭世事之已然者,皆以雍言先之,雍蓋未必然也。”邵雍有“超詣之識”,“其心虛明”,遇事能前知,就有如一些預言家一樣,每每言中。然而,預言家并不等同于打卦算命的術士。脫脫“雍蓋未必然也”之一語,已有定論。
我國的“三百六十行”,不但行行出“狀元”,同時也各自有其“祖師爺”。有的“祖師爺”有譜,有的 “祖師爺”則無普。打卦算命者,也必定般出自己的“祖師爺”。他們把一些自造的術數書冠以“邵雍”或“康節”之名,就是要自神其說,達到騙人騙財的目的。盡管這位 “祖師爺”似是而非,時間一長,說得人多,也就可以“欺世盜名”了。一位北宋時期的理學家(哲學家),竟然在身后蒙此大辱,成了江湖術士們的“祖師爺”,真個是妄相假借,其來已久。托名康節,厚誣前賢,惜哉!痛哉!是故,邵雍之名不得不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