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佛教發展到清代,其學理方面已極為衰微,高僧不多,而且與思想界關系很少。乾嘉時期,在一部分理學家中,如彭紹升(尺木、際清)、羅有高(臺山)、汪縉(大紳)等,對佛學有極濃厚的興趣,大力予以提倡,其影響且沿及龔自珍、魏源等。至清末,佛學出現了一個新的振興的局面,并在近代中國思想界、學術界發生了廣泛的影響,成為近代中國一股不可忽視的思潮[1]。
佛學在中國近代得以重新振興,原因是多方面的:諸如當傳統的理學思想受到沖擊后,人們想以佛學來填補思想上的空白;隨著西方學術思想的傳入,也受到了當時西方學者研究佛學興趣的影響等。但其中與楊文會居士(1837一1911,字仁山,安徽石埭人)為振興佛學而獻出畢生精力的辛勤工作也是分不開的。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說:“晚清所謂新學者,殆無一不與佛學有關系,而凡有真信仰者,率歸依文會。”這一分析是符合歷史事實的。
楊文會為振興佛學,一生從事刻經事業,興辦佛學研究會,創設佛教學堂等,在近代中國文化界、學術界、思想界發生了相當廣泛深入的影響。
一、創立金陵刻經處——刻經弘法
楊文會二十八歲時(1864),因病中讀《大乘起信論》有所領悟,于是進一步尋求佛經研讀。不久,他又讀了《楞嚴經》,對佛學發生了更加濃厚的興趣。從此,他“一心學佛,悉廢其向所為學。”[2]1866年,楊文會移居南京,結識了一批佛學同好,如王梅叔、魏剛己、曹鏡初等,經常在一起切磋佛學。他們共同感到,佛教典籍的散佚,經板的毀滅,對弘揚佛法大有影響,因而發愿刻印方冊本藏經,以便流通。為此,楊文會親自擬訂刻經章程,集合同志十余人,分別勸慕刻經,并創立了金陵刻經處。同時贊助楊氏刻經事業最有力者有鄭學川(后出家,法名妙空),在揚州創立揚州藏經院(江北刻經處);又有曹鏡初在長沙創立長沙刻經處等。這幾處刻經處以金陵刻經處為中心,根據統一的刻經版式和校點體例,互相分工合作,為近代佛藏的刊刻,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楊文會主持金陵刻經處事務將近五十年,原計劃要校刻大藏經一部,為初學者選刻大藏輯要一部,以及選編藏外重要逸著若干種等,但是由于種種困難[3],這一宏愿最終未能完成。然就刻經處已刻印出版的三千余卷,幾百種著作來看,其功績也是十分巨大的。試舉其要者言之:如楊氏對華嚴宗著述,特別是對賢首法藏佚著的搜集、整理、校訂,為研究華嚴宗思想提供了系統的重要資料[4]。在法相唯識宗著述方面,楊氏校刻了佚失已久的窺基《成唯識論述記》等[5],在當時引起了學術界的極大興趣,促進了近代法相唯識學研究的振興。楊氏由讀《大乘起信論》而信佛,他認為“馬鳴大士撰《起信論》,貫通宗教,為學佛初階。不明斯義,則經中奧窔無由通達”[6]。因此,彚刻了《大乘起信論疏解彚集》(八種)。楊氏篤行凈土,曾先后彚刻《凈土經論十四種》、《古逸凈土十書》,以及重刻魏源輯《凈土四經》等。此外,各部經論及其重要注疏,以及歷代古德著述也多有刻印。
楊文會主持刊刻的佛藏,不僅包括了許多宋元以后的重要佚著,而且對所刻典籍都做了十分精審的選擇、校勘和句讀。因此,從版本學上講,金陵刻經處(包括江北刻經處、長沙刻經處等)所刻印的各種方冊本佛藏,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是我國近代一部重要的佛藏版本。它的流通,對近代佛學的振興起了重要的作用。
二、創辦祗洹精舍——培育人材
楊文會在培養佛學人材方面也化費了許多心血。先后出于楊氏門下的著名學者有:譚嗣同、黎端甫、桂伯華、歐陽漸、孫少候、李證剛、梅擷蕓、蒯若木、釋太虛等。此外,還有一大批著名的政治活動家、思想家、學者,如梁啟超、章太炎、沈曾植、陳三立、夏曾佑、宋恕、汪康年等,也都在不同程定上受到他的佛學影響。楊氏曾以金陵刻經處為基地,建立居士道場,與四方學者探討佛學。同時他對于當時國內“釋氏之徒,不學無術,安于固陋”的狀況很不滿意,認為要振興佛教,必須“自開學堂始”[7]。為此,他曾親自訂立了一個“釋氏學堂內班課程”計劃,主張“仿照小學、中學、大學之例,能令天下僧尼人人講求如來教法”。并且認為,只有受過這種教育的僧人“方能作方丈,開堂說法,升座講經,登壇傳戒,始得稱為大和尚。”[8]
1895年,他收到錫蘭(斯里蘭卡)達磨波羅的信,說到要創立大菩提會,赴印度復興佛法,希望中國也能派出僧侶學者。楊氏對此十分贊同,從此即著手籌備創辦佛教學校。但是幾經周折,直至1908年秋,他的辦學愿望才得以實現,在金陵刻經處辦起了“祗洹精舍”,入學僧俗共有二十余人。后來在佛教和佛教教育發展中有相當影響的太虛法師[9],就是這一時期的學生。可惜由于經費的缺乏,只辦了兩年,“精舍”就被迫停辦了。1910年,楊氏又發起組織了佛學研究會,自任主講,四方來學者也甚多。近代著名居士歐陽漸即于此時正式依侍楊文會,并在楊氏逝世后,受囑主持金陵刻經處。之后,歐陽漸又創辦了支那內學院,也為近代中國培養了一大批佛學研究人材[10]。
三、教宗賢首,行在彌陀
楊文會在教理上推尊賢首法藏的華嚴學說,而在實踐上則篤行彌陀凈土法門。楊氏在《與某君書》中自述說:“鄙人初學佛法,私淑蓮池、憨山,推而上之,宗賢首、清涼,再溯其源,則宗馬鳴、龍樹。此二菩薩,釋迦遺教中之大導師也,西天東土,教律禪凈,莫不宗之。”[11]因此,從佛典經論上說,他最推崇的是《大乘起信論》以及賢首的《義記》、《別記》。他說:“《大乘起信論》二卷為學佛之綱宗,先將正文讀誦純熟,再將《義記》、《別記》悉心研究,于出世之道,思過半矣。”[12]楊氏誠信《大乘起信論》為馬鳴所著,甚至主張以此論為本,“建立馬鳴宗”。[13]同時他還精心注釋同樣假托馬鳴所作的《大宗地玄文本論》,認為此論中之五位判教“總括釋迦如來大法,無欠無余,誠救弊補偏之要道也。”[14]賢首借《大乘起信論》發揮《華嚴經》思想,建立起具有中國特色的華嚴宗教理,楊文會正是繼承和發揚了這一傳統,并欲由賢首直溯馬鳴。
楊文會認為:“以一切佛法,入念佛一門,即《華嚴經》融攝無礙之旨也。”[15]又說:“凈土一門,括盡一切法門,一切法門,皆趨凈土一門。”[16]所以,他對凈土法門有獨到的深入研究。簡略言之,他認為凈土法門應以觀想、持名兼修為上,以讀三經一論為津梁,以自他二力并重為根本。楊氏在《觀無量壽佛經略論》中說:“此經專重觀想,小經專主持名。近代諸師,以觀法深微,鈍根難入,即專主持名一門。若觀想逕可不用,何以大小二經皆詳演極樂世界、依正莊嚴耶?”所以,他在《十宗略說》中明確指出:“此宗以觀想、持名兼修為上。”楊氏又認為,單持名號或一心專念,日久易于疲懈,甚至走入歧途,因此必須“以深妙經論,消去妄情,策勵志氣,勇銳直前,方免中途退墮也。”[17]具體地說:“宜以三經一論為津梁。”[18]凈土法門,發愿往生西方凈土,皆仰仗彌陀接引之力,所以是以他力信仰為主的。楊氏則認為:“往生雖仗他力,而仍不廢自力”,因此他大力倡導自他二力并重之旨趣。他說:“蓋生品之高低,見佛之遲速,證道之淺深,受記之先后,皆在自力修行上分別等差。”自力和他力,“二者不可偏廢,如車兩輪,如鳥兩翼。”[19]
楊氏本人雖尊信賢首,篤行彌陀,但對其門下則均就其所長而引導之,不強求以一宗一說。因此,他的弟子中既有長于華嚴、三論者,也有長于法相、密宗者,百花齊放,各宗并茂。
四、近代中日佛教文化交流的開拓者
楊文會既是中國近代佛學的振興者,也是近代中日佛教文化交流的開拓者。1878年楊氏隨曾紀澤出使歐洲期間,結識了當時正在倫敦牛津大學留學的日本真宗學僧南條文雄(1849一1927)。此后三十余年中,兩人書信往來不絕,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楊氏在南條文雄等人的幫助下,從日本、朝鮮訪得中國五代后佚失的重要經論注疏和著作約三百種,并陸續校勘選刻出版。其中包括了華嚴宗賢首法藏、唯識宗慈恩窺基、凈土宗善導等的許多重要著作。同樣,當日本京都藏經書院計劃刻印《續藏經》時,楊氏也給予了大力的贊助。他不僅對《續藏經》初擬目錄提出增刪意見,并且在國內多方為之搜集秘籍善本,以供編者采錄。對此,《續藏經》編輯主任中野達慧在《編篡印行緣起》中說:“先是介南條博士,請金陵仁山楊君搜訪秘籍,未幾又得與浙寧蘆山寺式定禪師諦法門之交,雁魚往來,不知幾十回,二公皆嘉此舉。或親自檢出,或派人旁搜,以集目錄未收之書而見寄送者,前后數十次,幸而多獲明清兩朝之佛典。予每接一書,歡喜頂受,如獲趙璧,禮拜薰誦,不忍釋手。”[20]金陵刻經處的刻經和日本藏經書院編集《大藏經》、《續藏經》,分別是中日兩國近代佛教史上的大事,而中日兩國學者于其間進行了真誠、密切的合作和交流。這將永遠載入史冊,是值得我們懷念和發揚的。
楊文會在佛法教理方面,與日本學者也有密切的交流。他曾與日本真宗學僧北方心泉、小粟棲、后藤葆真等就凈土法門理論進行過論辯。當時日本凈土真宗先后在上海、杭州、蘇州、南京等地設立本愿寺,宣揚純他力凈土法門。楊氏認為,真宗教義把圣道門與凈土門對立起來,把凈土門中自力與他力對立起來,是有違經教的。他指出,“極樂凈土,由彌陀愿力所成。彌陀既發大愿,勤修圣道,方得圓滿。”所以“生西方凈土之人,亦由圣道而證妙果”,“凈土亦是圣道無量門中之一門。”又,真宗教義認為:“信心從他力而發”,只有“他力之信,一相無別,所生之土亦一無量光明土。”楊氏則認為,依據經文,眾生發心“仍系自力”,“剋實論之,信心者,自心所起也;他力者,自心所見之他力也。除卻現前一念,復何有哉!”[21]由今觀之,無論純主他力,還是力主自他并重,都是凈土各派的不同宗趣,盡可求同而存異。楊氏在這個問題上,一直是取慎重態度的[22]。因此,這種疑義相析的辯論,誠如楊氏所言,只會“愈辯而愈明,彼此均有利。”此正所謂“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也。這個傳統也是值得我們繼承發揚的。
[1]
請參閱拙作《佛學與中國近代哲學》(見《世界宗教研究》1986年第1期。
[2]
《楊仁山居士事略》(見金陵刻經處版《楊仁山居士遺書》第一冊)
[3]
在眾多困難中,經濟上的困難是主要的。楊文會為了維持金陵刻經處,曾將其兩次赴歐考察帶回的儀器,全部賣給湖南時務學堂。1897年,譚嗣同致汪康年信中曾說到:“楊仁翁先生問從前經價,……湖南買儀器價,請轉向蔣少穆兄一問,速即寄來。仁翁光景,萬難萬難,又遭母喪,我輩能為收齊賬目,是即助之也。”(中華書局版《譚嗣同全集(增訂本)》下冊第513頁)
[4]
關于華嚴宗著述,楊文會校刻了晉譯《華嚴經》,智儼的《華嚴經孔目章》,澄觀的《華嚴經疏抄》、《華言經懸談》,李通玄的《華嚴經合論》等。編集了《華嚴著述集要》,收智儼、法藏、澄觀、宗密等重要著述二十九種,其中不少佚著是從日本、朝鮮訪求而得的。楊氏還計劃編集一部《賢首法集》,作為“世之華嚴學者”的“圭臬”。(選目和敘言均見《等不等觀雜錄》卷三)
[5]
楊氏在刊印《成唯識論述記》敘中說:此書“迨元季而失傳,五百年來,無人得見,好學之士以為憾。”(見《等不等觀雜錄》卷三)按,此書明清大藏經中均已失載,故時人以為國內已無其書。1933年發現趙城金藏,其中有《成唯識論述記》(殘,存七卷)及窺基其他著作多種。今均影印在《宋藏遺珍》中。
[6]
引自《起信論真妄生滅法相圖跋》。(見《等不等觀雜錄》卷三)
[7]
引自《般若波羅蜜多會演說四》。(見同上卷一)
[8]
因子《釋氏學堂內班課程雛議》。(見《等不等觀雜錄》卷一)
[9]
釋太虛(1889—1947)鼓吹佛教改革和佛化運動,他創辦的佛教刊物《海潮音》歷史悠久,影響廣泛。自1928年起,他又先后創辦了武昌佛學院、閩南佛學院、漢藏教理院等,培養了一大批佛學研究人才。其著名弟子有:印順、法尊、巨贊、大醒、塵空等。
[10]
歐陽漸(1871—1943)于1922年創辦支那內學院,培養了一批佛學研究者,著名的有:湯用彤、呂澂、劉定權、王恩洋、黃懺華等。支那內學院也刻印了許多佛典,其中所編《藏要》三輯,計選收重要經論律七十余種,是目前校勘最精的版本之一。
[17]
引自《學佛淺說》。(見《等不等觀雜錄》卷一)
[19]
引自《般若波羅蜜多會演說三》。(見同上卷一)
[20]
南條文雄在《續藏經序》中也說:“居士頗隨喜此舉,集藏外及未刊之書,郵政以充其材者,或可以十數也。”“藏經書院每月未嘗誤其發行之期,是居士之所以隨喜供給其材料也。”
[22]
楊氏在《與日本南條文雄書二十二》中提到他對《真宗教旨》批評一事,并誠懇地說:“弟與閣下交近二十年,于佛教宗趣未嘗講論,今因貴宗將遍傳于地球,深愿傳法高賢,酌古準今,期與如來教意毫不相違,則凈土真宗普度眾生,無量無邊矣。”(見《等不等觀雜錄》卷八)又,他在《闡教編》末尾也說:“南條、北方諸君往返二十年,未嘗講論佛法,茲因機緣觸發,不惜一番話墮,引出無限是非。然愈辯而愈明,彼此均有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