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愿回憶過去,因為過去沒有什么值得留戀!吨袊嗄晟纭穯栁以鯓訒䜩淼窖影玻@使我不得不說到沒有來延以前的生活狀況,因而索性從我個人的“上古
三代”說起。
一、好玩的幼童
我生在舊社會所謂“詩書門第”的家庭里。父親性格極嚴肅,對兒子們很少表示喜笑的和靄態度。母親當然親愛得多,但兒子們怕她,不比怕父親差多少。這樣,挨打挨罵的危機到處潛伏著,只有“小心翼翼”“循規蹈矩”避免一切可以招致打罵的行動,才能獲得眼前的和平。
現在想來,不能埋怨父親母親對我的過度管束,因為我的過度好玩,實在使愛我者為之驚懼不安。我那時候覺得什么都是好玩的。池塘里摸蝦蟹泥鰍,有一次幾乎淹死。亂草堆捉蟋蟀,時常被蜈蚣黃蜂蜇傷,有一次幾乎被蝮蛇咬死。爬樹探鳥巢,上屋頂亂走眺望,送子觀音殿偷小菩薩,大雪天在雪地赤腳奔跑,制造戈矛(
削尖的竹竿木棍)炮彈(雞蛋殼裝石灰)等武器和鄰舍兒童打架。諸如此類的玩鬧 ,害得父母擔憂生氣,花錢請醫生,向受害者道歉,等等麻煩苦惱,怎能不使他們
討厭頭痛呢。
在父母面前,裝得十分恭順,“無懈可擊”,一出監視范圍,就雀躍鼠竄,暢所欲為。玩的時候,決沒有想到闖禍的后果,挨打的時候,也沒有想到以后不再玩
。客觀方面,打罵與玩是聯系著的,主觀方面,打罵與玩是兩件不相干的事。所以我相信,打罵制度,毫無用處。
二、書房里的機器人
我七歲進書房,老師姓趙,據說他的“坐功”在蒙師群中很著名。的確,他從不生病,從不告假回家去,除了年底放一個月假,其余三百多天,總是象機器人一樣,依規律教書。我開始讀司空圖詩品,接著讀大學中庸等等所謂四書五經。我記憶力很壞,“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似乎還好記,“大學者,大人之學也”那一套,真覺得嘮嘮叨叨,糾纏不清,背書挨打,總是為了注文欠爛熟。心里怒罵“朱熹是什么東西,造出這許多狗屁,讓我吃苦,非燒掉你不可!睍繉W生共三人,──我,我的哥哥,還有一位堂阿哥──在趙老師嚴格“管教”之下,三個活潑兒童,也都成了機器人。
趙老師夏天愛睡午覺,我們三人約定午睡時間,提高嗓子,拼命朗誦。如此日久,趙老師自動放午假,讓我們暫時休息。春秋冬三季讀夜書,磕睡得要死,趙老師放輕腳步,從后面輪流猛擊磕睡者頭部。這在書房術語,叫做“吃栗子塊”。老師緊握著右拳,中指節凸出成三角形,三角尖擊頭,照例起塊像栗子大。每天夜里,老師的拳忙著送栗子塊,學生的頭忙著吃栗子塊,油燈暗淡,書聲高低斷續,栗子卜卜作響,這就是書房里大小四個機器人的工作。
三、在小學堂
十四歲春天,父親送我進縣立高等小學堂。校長特別“優待”,教我插三年級
。這真是大吃苦頭的“優待”!第一次上英文課,就讀“皇家讀本”第二冊“烏龜和兔子賽跑”那一課。連字母都沒有認過的我,一進講堂,即刻變成“傻瓜蛋”,
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我立誓學烏龜,無奈使不上勁,想慢慢爬也不行。后來 堅決要求校長設法“救濟”,校長準我課外學一個月的Primer,總算學得些字母,拼音,最簡單的造句法。我拼命趕上去,白天有一位令人難忘的同學陶治安先生幫助我學習,晚上“非法”偷開夜車,大概一年后,才追上同學們。算學非伏案演草不可,而我的“夜車”止能躺在床上偷開,因此正式自習時間全部費在算學上。我連亞剌伯數目字都沒有見過,憑空學起“命分”來,也幸得陶先生的幫助,使我逐漸克服困難。英算兩大負擔以外,還要背誦易經書經(前清學校必須讀經,而且很認真)。至于唱歌圖畫手工之類,止好敷衍塞責,騙取及格分數就滿意了。
雖然受了功課的嚴重壓迫,但不能停止我的好玩慣性。第一天進學校,同宿舍八個幼童,姓名還沒有記清,就玩了一套“耍老虎”的游戲。我當老虎頭,其余當虎腳虎尾,上面蒙著老虎毯子(我的臥具),大聲吆喝,撞進別人宿舍去。結果老虎毯子被沒收,扭著我一個人去告校長。我受了一頓斥責。第二天朝晨掛出“校長示”的木牌來,說我許多不是,結尾是“姑念該生未習校規,從寬免與記過,特此訓戒,以策后效”。學校認我“性非馴良”(木牌中語),照慣例把我搬到校長室貼鄰一間宿舍里住。我索性玩起來,讀了兩年書,記大過兩次。學校討厭我,又似乎不想斥退我,幾次都“從寬免與記過”,我糊里糊涂畢業了。
讀書苦惱,游戲受罪,這就是我的小學生活。
四、游蕩的中學生
我們的縣立小學,程度相當高,畢業時英文讀完“皇家讀本”第三本,文法讀完“內司飛而特”第三本,算學也不差。我投考浦東中學堂,插入二年級,還似乎有些余力。學校狀勵體育,有各種球類游戲,在一定時間內,強迫學生上操場,至少必須散步。那時候我應該暢玩了,可是我過不慣集體生活,正想讀書,強迫去游戲,正想去游戲,強迫去讀書,讀書游戲,總不合拍,玩的興趣逐漸消失了。我在小學,已經自發的憎惡滿清皇朝,不知道怎么去反對他,只知道辮子是可恨的東西。每次剃頭,總敦囑理發匠剃去一圈長發。有的肯,有的不肯,日久頭頂僅存燒餅那樣大的一塊長頭發。正面看去,很象和尚。在那時候這是極不美觀的。提倡質樸的校長黃炎培先生,認為我不趨時髦,值得夸獎,曾被提出算作品學兼優的學生之一。那知我這光頭,多少含些“大逆不道”的意義。
浦東讀了一年書,轉學到杭州安定中學堂。安定管理寬松,功課也不太緊,我
感覺很“自由”。星期日照例跑西湖,既不進茶樓坐賞風月,也不泛小舟追慕少艾 ,我卻有獨自的目的。說來可笑,小學時代,讀《桃花源記》,《魯濱孫漂流記》及其他神
仙小說,給我強烈的印象。曾幾次計劃找荒島去。西湖山深林幽,使我幻想著桃花 源也許不遠,神仙可能碰見。辛亥革命暴發,學生們高興得像瘋狂一樣,我也被“共
和”這個名詞全身麻醉了。像我這樣落后得想求神仙的學生,一遇革命,就直覺地 擁護贊成,證明任何愚民教育,掩不住青年愛好前進的熱情。
中學四年,沒有學得什么。現在回憶,那些是中學教育給我的東西呢?我想,只有西湖跑的次數算不少。
五、到北京去
我叔父在河南,拍電報來教我考北京大學。北京大學前身是虛名頗大的京師大
學堂,一般認為很難錄取。我冒險去上海國文預科考試,自覺卷子寫得不成模樣, 錄取絕無希望。我叔父鼓勵我,仍教我去北京進私立大學。我到北京,表弟許君在
車站接我,說我已經錄取了。一剎那間,我的心境在不露形色中震動了一下。 文預科幾乎專讀外國文,中史中地國文都在下午上課,而這些課學生照例是“藐
視”的!吧蠔|安市場去”是午飯時候熱烈的提案。四五人里推選一人上課,其余 暢玩東安市場去了。教員低著頭點名,“被選上課人”發各種不同聲調“應卯”。
真不愧是“公開的秘密”。
我從預科轉到本科,功課好象更專門了,而用功好像更不需要了。軍閥混亂,
政治污濁,學校腐朽,學生醉夢,這是“五四”運動大風暴前的寂靜時代,我生性 遲鈍,而又正沉溺在訓詁考據的圈子里,并不知道“五四”的快要來到,只感覺得
百無聊賴罷了。我曾向佛經找出路,讀了相當數量的佛經,《大乘起信論》是隨身密伴 ,“趺跏而坐”是日常功課。我雖然迷信學佛,可是反對學校不合理的措施,卻無
所顧慮,因此幾乎被斥退。
“五四”以前兩三年,我算是畢業了。學得些什么呢?學得些“頭腦頑固”,
一切都立在腐朽方面。我那時候深信天下學問只有“好古”一家,別無分號。所以 曾跟古文經學家搖過旗,曾跟“選學妖孽”吶過喊,現在想來,真是覺得慚愧。
六、當教書匠
我在大學里,被“當代大師”們“謬獎”,認為頗堪傳授“衣缽”,鼓舞我“
好自為之,勉求成立”。我那嚴肅可怕的父親,看我寫的什么“考”,什么“篇”, 也頗改變態度,寬加辭色。我那和藹可親的叔父,更是獎勉有加,教我努力上進。
我似乎有了自信力了,“追蹤乾嘉老輩”,成為全部生活的唯一目標。
我決定選擇教書做職業,從民國七年起,一直教下去,宣講我的“好古”之學
!拔逅摹边\動沒有打動我的“好古”根基,我不贊成白話文,甚至荒謬到替魯迅 大師惋惜,以為他“離徑叛道”,“走錯道路”,因之偶到北京,不再專誠去謁見
他!拔遑Α边\動起來,才打得我半動,我開始知道帝國主義的兇惡殘忍(當然, 帝國主義到底是什么,并不懂得),非轟跑它不能救中國。我參加天津市民大游行,
從出發到回校,沒有掉隊,噪子叫啞了。半路上坐車回校的同事們,半取笑半當真 地問我“你老夫子也會起勁嗎?明天再游行,你該叫得更響些”。我很憤怒,用同
樣態度答道,“你們真是聰明家伙,連叫口號也留后步”。后來××派人來學校征 求黨員,我干脆拒絕加入。簡單的理由之一,是看不起那些“喊口號也留后步”
的先生們,而這些先生們,正是老牌××黨員。
過了不多時候,有一位共產黨員因同鄉關系來找我談話,我們一見如故,談得
很痛快,我發表一大套烏托邦的幻想,不能自圓其說的時候,還提出不少幼稚的疑 問。我這位同鄉耐心給我解釋,并且借我一本共產主義ABC看,我讀了以后才知
道革命不是快意高談,而是偉大艱苦的實際行動,回頭看“追蹤乾嘉老輩”那個“ 大志”實在不但不大而且是渺乎小哉了。我毫不猶豫地放棄老營寨,愿意在新時代
前面繳械投降。
我在天津被“勾魂使者”追求,不得不換個安身地方。我跑到北京教書多年,接觸青年學生不少。使我憤怒的經驗告訴我這樣一個規律,凡是學業最好品行最好的青年,十之八九是要開除逃亡被捕坐牢受刑失蹤打靶的。反之所謂“思想純正,行動穩健”的先生們(包括教員,學生,但沒有青年,只有些少年老成的老少年,理該同受“先生”的尊號),則大抵旨趣卑污,學問平凡,洋裝革履,油頭粉(雪花膏)面,崇拜“曲線美”“大洋錢”之徒。北京改為北平,這些“之徒”們并未受到絲毫的影響,抗戰之后,其中不少又被證明變作了漢奸(如某某某某……多得很,數不清)。
七、請參觀小屋
我自信是一個老實“學究”,整年整月抱著書本上課堂講上古三代漢魏六朝換
大米飯吃,對興風作浪,滿身長刺長毛的“老爺大人”們,采取“敬而遠之”態度 ,不敢恭維,但也并無冒犯。而他們仍總是疑神疑鬼,好象不相信我。正當頭等漢
奸汪精衛在北平鬧什么“擴大會議”那一年,“茅廬之中”,被憲兵突然“枉顧”,口稱司令來請,我連同來我家閑談的七八個青年學生魚貫前去“參觀”木柵子小屋。還好,僅僅兩個星期,汪精衛等等從北平滾滾而去,我自然也從木柵子小屋滾出來,他們滾來滾去,當然有他們的興趣和道理,我這無端滾一下,還是不知所犯何罪!熬乓话恕币院笾袊髅髦褂锌箲鹨粭l道路,我雖說是個“學究”也還懂得不抗戰就要亡國。而什么“國聯裁制”什么“長期準備”,什么“一面抵抗,一面交涉”那一大套,從來卻竟摸下面皮,毫不客氣的嚴禁談論抗日。他們如此如彼的玩把戲,竟把我“老學究”氣得瞪眼大怒,我細心考察,切實證明了(像兩直角等於一百八十度那樣證明了)共產黨抗日主張的言行一致,想救自己免當亡國奴,理應對共產黨以及好青年表示親近。於是乎我“老學究”又被憲兵請去。這一請是比前次進步多了,一是路途遠了,“從北平,到南京”,二是木柵子小屋變成鐵柵子小屋,木器進到鐵器了?偹氵\氣好,在“我要抗日,不知其他”的立場上,在“內抗強權,外搬救兵”的策略下,居然還能從鐵柵子小屋里滾回北平。不過蛋欲靜而滾不息,接著又從北平滾到開封來。當然,我這一滾,還是不知所犯何罪。沒奈何,勉學阿Q精神,聊以解嘲道:“滾來滾去,在這雞蛋世界,沒有滾出血來,總算運氣!
八、被誤認為游擊專家
在河南大學教著書,蘆溝橋大炮響了。盡管你老先生緊掩雙耳,卻掩不住敵人的大炮口,終于不得不承認中日戰爭的事實。久矣夫掩口不言的我們,似乎也相當可以說話了,在許多文化人(我也跟在后面吶喊)“大做文章”動員群眾以后,河南先進青年,都感覺到學習救亡理論和技術的必要。河大當局以及一般朋友們幫助我,教我辦短期的訓練班。不久成立了一個河南大學抗敵工作訓練班。青年們投考的踴躍,學習的熱心,使我確信中國決不會亡,抗戰必然勝利。訓練班主要課目是中國問題(稽文甫先生擔任)與游擊戰術(馬致遠同志擔任),這兩位臺柱子撐起訓練班的“金字招牌”,聲名很好,在青年群中起著頗大的影響。那時候我們的預定計劃是挑選一部分學生沿平漢線(重要城市)辦短期訓練班,兼做民運工作,聯合當地青年,廣播救亡種子,最后目的到信陽去打游擊。
訓練班一個月畢業,我們決定從開封步行到許昌,路程二百四十里,作為畢業考試的試題。這在住慣城市的人看來,確是一個頗難的“試題”,可是應試的幾乎是學生全體(約二百人)。我們經費經驗都很缺乏,只能允許七十幾個學生“應試”
,名稱改為河大抗訓班服務團。團長稽文甫先生留開封做統一戰線工作,免得頑固 分子造謠搗亂。我們在許昌辦了一個兩星期的訓練班,收獲不壞,雖然也有不少想
破壞我們人,但當地官紳教育界以及駐軍某軍團長卻給了我們許多幫助。正當陰歷 年底,九十個人的服務團,浩浩蕩蕩向舞陽縣進行了。
我在開封曾編印一本“游擊戰術”,兩個月銷售到五千冊,因此,我被聞名不
識面的朋友們誤認為游擊戰術專家了。我到許昌第二天,就被某中學校校長“敦請”去講游擊戰術,他對學生介紹,肯定我是中國著名的游擊專家。(我雖然當場否認,他們還恭維我謙遜。)豫西南某地方當局,跑到開封找稽文甫先生,指名要我去教游擊戰術,稽先生哈哈大笑,說你要請范文瀾教游擊,等於要我教游擊一樣是笑話。我深切感覺到虛聲浮名,誤事不小,此后隨時警惕不要做抗戰陣營里的“招搖撞
騙者”。
我們大隊到了舞陽,駐軍某師長表示歡迎。師部參謀政治工作人員更相處很好
。某夜服務團內話劇團在城內演劇,(團員大部分在鄉間工作),公安局長請我到劇臺后面講話。他說,縣長奉某軍長面諭,限貴團明天離舞陽境,我說,好,明天再見。演劇完了。我們回到寓所,我向團員報告,大家不由得憤怒起來,我說“我們應該有在中華民國土地上作救亡工作的自由,舞陽難道不是中國土地么?我決計不走,我決計到舞陽縣監獄里找中國土地去!眻F員們叫起來,“我們一起去”。第二天清早,(不等公安局來),我先去請教某軍長,什么理由要我們走。某軍長完全否認,說那是縣長傳話錯誤,師部人員辦了幾桌酒席來慰勞我們,我用坦白豪爽態度,同他們痛飲酬酢,賓主都醉了,而我尤其醉得兇,倒在床上呻吟。在斷斷繼繼,激勵團員們的言語中,幾乎全體哭泣,不能仰視。師部人員也陪著憤慨,某參謀拔出手槍,聲稱去縣政府槍斃那個狗頭縣長。團員們拉住他,他還對空連放了幾槍,表示義憤。我第二天醒來,團員們告訴我,“好事者”還把這一場鬧酒起個名,叫做“范先生大鬧舞陽城”。
我很慚愧,不敢再喝酒。 我們決計辦訓練班,舞陽青年救國會會員二三千人,愿意輪流進城受訓。某軍
長出面阻止,某校長暗中搗鬼,使我們無法進行。我去武漢想找人疏通,卻被某某 頑固機關壓迫我上雞公山──河南大學新遷的校址所在。我考慮輕重利害,止好上
山重當“教書匠”;服務團改稱戰時教育工作團,依然不顧困難環境,繼續活動。
九、“教書匠”升級當“教員”
敵人的炮火一步一步逼過來,我在高山上傍徨著,找不到該走的道路。我想,
跟著學校逃難,逃到什么時候才不逃呢?我決計退還聘書,跟游擊隊去干一下罷。 我參加新四軍,在游擊隊里當教員。
大學課堂里儼然以“講書”為己任地教著書,確是個“匠”而非“員”。我曾
在北京大學教“古歷術”。說來是“頗具高深的學問”,應該是(至少可以自以為 是)“值得名貴”的。某次講完了一個麻煩問題,好象是記得春秋月食問題吧,學
生某君問我,“我們學了這些有什么用”。我窘了,我說,“學校教我教這門功課, 我按照這門功課該講的講,到底什么用,我不知道?我想學校也未必知道!边@是
一個好學生,不久因在《北大學生》上登載一篇《某大博士的矛盾研究》而失蹤, 聽說解到南京去了。而我在游擊隊以“外行”資格教書,卻從沒有人問我“學了什么
用”,反之,大樹下草垛旁講起書來,大家卻都聚精會神在聽我南腔北調難懂得很 的“高論”。於是我很高興,當了二十幾年的僅憑出賣教書技術吃飯的“教書匠”,
現在竟升級當“教員”,成為群眾的一分子,可以和群眾彼自由的交換智識了。
十、進邊區來
朋友某君認為我還有學習上進的可能,介紹我到延安來。我“過五關斬六將”,
沖破若干險阻,居然走到“寤寐求之”的邊區了!快樂得把鋪蓋丟在汽車上。多光 明的邊區啊!
我到邊區了!我清算過去四五十年的生活,一言以蔽之曰煩惱,F在開始清爽
快樂的生活了!
寫邊區一般狀況的文字相當多,我不必重復來講。我止寫我個人的快意處。
第一,我酷愛學習,在邊區外當教書匠,忙著“為人師”,極少學習的機會。即使偶有,因怕“別人說閑話,找岔兒”,“聽來歷不明人講演,惹是非”等等原因,不得增益新知識,邊區恰恰相反,任何人都在熱心學習著。我以前對馬列主義茫無所知,這一年來自覺進步不少。我如果努力不懈,一定還會進步。
第二,共產黨確是光明磊落,領導全人類的政黨,它對黨員非黨員一視同仁,因才而使,絕對沒有偏私的意見。我是教書匠出身,所以讓我安心研究“本行事業”
。圖書館中國古書很豐富,盡我能力自由去探求,結果,感覺到能力太缺乏了。想 起過去像煞有介事地做“誤人子弟”工作,真是罪過不小。
第三,共產黨愛惜人才(雖然我并非人才),確是無微不至。即使是個人生活方面極小的節目,也是隨時注意,盡可能想法改善,保障“安心研究”的成功。我確信,誰想成就自己的學問(不是空談閑人的學問),應該想法進邊區來。我又確信,目前在中國找不到像邊區那樣安靜的地方,能讓讀書人無牽無礙,有吃有穿,平心靜氣進行讀書和研究。
第四,單從文化方面說,邊區是中國的文化中心地,也就是新興文化的心臟。許多著名學者,聚集在延安周圍幾里路以內,他們研究的心得,隨時開會報告。還有各式各樣的討論會、座談會、研究會、學習小組,請他們出席指導做結論。試問,什么地方能夠接近這樣多的明師益友呢?所以居住邊區的人,就是不很用功,也會飛躍的進步。
第五,中共中央領導人,對黨員非黨員的政治指導和人格示范,起著不可言喻的偉大影響。所以住在邊區的人,沒有政治上的迷悶,因為國際國內發生新問題,立刻會得到正確的指示。也沒有思想行動昏惑不悟的危險,因為發現錯誤,立刻會
得到自我批評的糾正。邊區成為最快樂的地方,這是個主要的原因。 恕不第六第七……說下去。歸根到底,邊區確是全中國最快樂的地方。以前我這樣聽說,所以來到邊區,現在我這樣親自看見,所以愛邊區,希望長期的住在邊區。
本文摘自《中國青年》第三卷第三期 (民國三十年一月五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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