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兩行對仗藝術
兩行對仗是楹聯的本質特性,是楹聯藝術的核心。
明李東陽《麓堂詩話》云:“律詩對偶最難”,兩行對仗之難,不言而喻。但楹聯對仗與律詩、駢文有所不同。律詩對仗是單對,限于五言或七言兩句之間,通常用于頷聯和頸聯。駢文對仗主要是偶對,限于四言(或五言)和六言(或七言)四句之間。楹聯是兩行對仗,有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四種基本句式,可任意選用,不限句數;既有兩邊相對,又有同邊自對;其格律之嚴不亞于律詩,其花樣之多更超過駢文。由于楹聯對仗的這些特點,使對仗藝術發展到登峰造極。
兩行對仗的全部理論與技巧,在于認識與處理“重”(repetition)與“對”(antithesis)。追根溯源,“對偶”由“重復”演化而來。在詩歌、樂曲中常見同一詩句或同一旋律的反復(refrain)。詩句在反復一次時,只需改變若干字就成為對偶形式,例如:
山有扶蘇(《毛詩·鄭風》)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南風歌(《孔子家語·廟制》)
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
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這種以兩邊同位重字為特征的對偶形式,稱為“相重相對”,在楹聯中已罕見。例如:
●釋碩揆書贈錢陸燦(《楹聯叢話》卷一)
名滿天下,不曾出戶一步
言滿天下,不曾出口一字
錢陸燦,字湘靈,常熟人,順治舉人。好藏書,教授常州、金陵間,從游甚眾。王應奎《柳南隨筆》稱:此聯“為三峰釋碩揆所書”。每邊10字,其中7字相同,3字不同(名/言,戶/口,步/字)同聲相對,句腳全仄,很難說是楹聯。
隨著楹聯對仗從“相重相對”發展為“自重自對”,“相重相對”已罕見。但個別虛字“相重相對”現象依然存在。在無法避免時,亦不必苛求。例如:
●歸有光贈某公聯(《楹聯三話》卷上)
居東海之濱
如南海之壽
“重”與“對”,是“同”與“異”的特例。“重”,就是完全相同,按不同情況稱為:重復、反復、重字、重句、疊字、疊句、相重、自重、等等。“對”,就是互相對立,按不同情況稱為:對偶、對仗、正對、反對、言對、事對、相對、自對、等等。
楹聯異中有同:相對的兩行(或稱兩邊)屬于同一副對聯,同一主題;相對的兩句通常屬于同一語法結構;相對的兩字屬于同一詞類。
楹聯同中有異:同一個主題,必須從兩個不同角度來描述或議論。同一副對聯,兩邊忌合掌,忌相重相對,忌不規則重字;而同邊自重自對,允許重字、重句。以上是概說,下面擇要分別敘述.
屬對是做詩的基本功,更是撰聯的基本功。劉坡公《學詩百法》云:“學習對偶之法,不外以平聲字對仄聲字,以仄聲字對平聲字,而字面則以類相從。”平仄相對是對仗的聲律原則。一字至七字屬對,請參閱本書§3.5.2七種楹聯句式的平仄。這里不再多說。字面以類相從是對仗的語法原則。“以類相從”,按現代語法來說,就是詞性相同,即要求以詞性相同之字屬對。按現代漢語語法,詞有實詞、虛詞兩大類,然后分為12類:
詞——實詞——名詞、動詞、形容詞、數詞、量詞、代詞。
虛詞——副詞、介詞、連詞、助詞、嘆詞。
對仗最重要的是:實詞對實詞,虛詞對虛詞。除一般詞性相同外,數字、色彩、方位、人名、地名的對仗最令人矚目,不能等閑視之。例如:
●徐宗幹(樹人)詠炭(朱應鎬《楹聯新話》卷一)
一半黑時猶有骨(1100011)
十分紅處便成灰(0011100)
朱應鎬《楹聯新話》卷一云:官場口語,以得憲眷者為“紅”,否則為“黑”。同治初元,徐清惠公(宗幹)撫閩時,前撫滿洲仲文中丞(瑞瑸)總督正軒制府(慶瑞)以事被劾去位,一時私人廢黜殆盡。公詠炭有句云:“一半黑時猶有骨,十分紅處便成灰”謂此。程同軒太守(榮春)為書其語,加跋,鋟本,印成楹帖,分貽寅好。今多有懸掛者。附要津者可以鑒矣。
此聯對仗工整,含義深刻。一/十,數詞;半/分,名詞;黑/紅,色彩;時/處,時空;猶/便,副詞;有/成,動詞;骨/灰,名詞。
詞性一般按詞的本義確定。但不少漢字為多義詞(polysemant),且分屬不同詞類,在形態(morphology)上無法區別,詞性須由上下文(context)決定。在不同場合,同一個詞可能有不同含義,其詞性也可能會有所變化。在這種情況下,可以按照該詞在句中的功能(function),并參照相對之字的詞性,最后確定。
●鄭仁圃集句題九江天后宮墻外(《楹聯續話》卷四)
潮平兩岸闊
花滿九江春
闊/春,按本義,闊,形容詞;春,名詞。此聯春字,春色也,可視為形容詞。
詞組結構必須相同。并列結構對并列結構,偏正結構對偏正結構,不可混肴。例如:
●潘松谷(偉)題揚州駕鶴樓(《楹聯叢話》卷七)
樓臺突兀排青峰
鐘磬虛徐下白云
樓/臺,突/兀(疊韻),鐘/磬,虛/徐(雙聲),并列結構。青峰/白云,偏正結構。
句結構在一般情況下也相同,例如:
●集顏魯公《爭坐位帖》字(《楹聯叢話》卷十一)
畏友恨難終日對
異書喜有故人藏
此聯為倒裝句,以便突出“畏友/異書”并為格律所需。原序為“恨難終日對畏友/喜有故人藏異書”,比較平淡,且不合格律。
但在多數情況下,兩邊相對,只要求字面對仗工整,不必死摳句結構。至于在同邊自對情況下,兩邊相對,只要求虛實相同。,
劉勰《文心雕龍·麗辭》“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正對為劣。言對者,雙比空詞者也;事對者,并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
反對的優越性在于“理殊趣合”。道理不同,旨趣相合,也就是相反相成,殊途同歸。這是對仗精義所在,不可不知。例如:
●松江徐氏女題西湖岳墳(《楹聯叢話》卷四)
青山有幸埋忠骨
白鐵無辜鑄佞臣
此聯可以明顯看出使用了反義詞屬對:青山/白鐵,有幸/無辜,忠骨/佞臣,對比鮮明,而且使本來無情之物,也帶有感情色彩。
●伍生輝春聯
十年宦比梅花冷
一夜春隨爆竹來
伍生輝居成都,宦情蕭瑟,十年候補,更無消息。某歲除夕寫了這副春聯,以抒心懷。川督錫良見其書法非泛泛之流,乃召見,授署綿竹知縣。此聯沒有使用反義詞,但在時間上(十年/一夜)和心態上(冷落/熱鬧)對比強烈。最可貴的是:消極中有積極,失望中有希望。終于得到伯樂的賞識。
●紀昀挽朱笥河(《楹聯叢話》卷十)
學術各門庭,與子平生無唱和
交情同骨肉,俾予后死獨傷悲
上聯不露聲色的寫實手法,使人以為彼此關系不密切,感情不深。錯了!作者采取類似相聲“系包袱”的手法,使人誤入歧途。等到下句“抖包袱”時,就產生轟動效果。這是更高層次的反對。
劉勰《文心雕龍·麗辭》舉例說:“仲宣《登樓》云:鍾儀幽而楚奏,莊舄顯而越吟。此反對之類也。孟陽《七哀》云:漢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對之類也。”
在這兩個例子中,幽/顯,是反義詞(antonym),故稱反對;想/思,是同義詞(synonym),故稱正對。由此可見,劉勰所說“正對為劣”,就是指詞形不同,詞義相同,也就是“合掌”。“正對為劣”的原因是:重復講了意義相同的話,而并未起到強調作用。例如:
●揚州九峰園玉玲瓏館(《楹聯叢話》卷七)
高樹夕陽連古巷
小橋流水接平沙
此聯集薛能、張謂句,對仗十分工整。句中唯一動詞“連/接”合掌,顯得單調。
袁枚《隨園詩話》卷五云:黃星巖隨園偶成云:“山如屏立當窗見,路似蛇旋隔竹看”。厲樊榭崇光寺云:“花明正要微陰時,路轉多從隔竹看”。二人不謀而合。然黃不如樊者,以“如”字與“似”字犯重。竹垞為放翁摘出百余句,后人當以為戒。
按袁枚所說,“如”字與“似”字犯重,是同義詞,是合掌,理論上沒有錯。但在陸放翁詩里就可以找出百余處,說明實際上有時難以避免,不必苛求。如:
●紀昀自題聯
浮沉宦海如鷗鳥
生死書叢似蠹魚
洪邁《容齋續筆》卷三《詩文當句對》云:“唐人詩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對偶,謂之當句對。”并舉李義山一詩為例:
李商隱《當句有對》
密邇平陽接上蘭,秦樓鴛瓦漢宮盤(1100110,0011100)
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0011001,1100110)
但覺游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1100011,0011100)
三星自轉三山遠,紫府程遙碧落寬(0011001,1100110)
密邇:靠近。平陽:相傳為堯都,秦置河東郡,今臨汾。上蘭:漢宮觀名,今西安附近。三星:參宿、心宿、河鼓。三山:方丈、蓬萊、瀛洲。紫府:仙人居所。碧落:天空。
按:此詩八句,句句有當句對:平陽/上蘭,秦樓/漢宮,池光/花光,日氣/露氣,游蜂/舞蝶,孤鳳/離鸞,三星/三山,紫府/碧落。但所謂“當句對”,僅僅是詞性相對,平仄不拘。其中有三組重字相對(池光/花光,日氣/露氣,三星/三山)。
當句對在唐詩中屢見不鮮。舉例如下:
一字對
杜甫《登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吳/楚,東/南,乾/坤,日/夜,自對。
杜甫《宿府》“風塵荏苒音書斷,關塞蕭條行路難”。風/塵,荏/苒(雙聲),關/塞,蕭/條(疊韻),自對。
杜甫《曲江》之二“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尋/常,自對。《左傳·成十二年》注:“八尺曰尋,倍尋曰常”。
二字對
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之二“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紫臺/朔漠,青冢/黃昏,自對。
杜甫《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還”。風急/天高,渚清/沙白,自對。
陸游《游山西村》“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山重/水復,柳暗/花明,自對。
自對工整,相對亦視為工整。楹聯句中自對繼承了律詩的傳統。例如:
●陸眉生挽周翠琴(朱應鎬《楹聯新話》卷十)
生在百花前,萬紫千紅齊俯首
春歸三月暮,人間天上總銷魂
朱應鎬云:咸豐年間,京師有名優周翠琴者,生于花朝前一日,以三月末卒。
此聯雅切周生卒時令。“萬紫/千紅”自對,“天上/人間”自對。
錢鐘書《談藝錄》云:“此體創于少陵,而名定于義山。”實際上不同于洪邁定義的“當句對”,而是指當句對中有重字者,可稱為“重字自對”。因為重即是對,對即是重,亦可稱為“自重自對”。
例如:
唐杜甫《聞官軍收兩河》“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曲江對酒云》“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白帝》“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李商隱《杜工部蜀中離席》“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雜雨云”,《春日寄懷》“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當句有對》“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
韓愈《遣興》“莫憂世事兼身事,且著人間比夢間”。
白居易《偶飲》“今日性情如往日,秋風氣味似春風”,《寄韜光禪師》“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臺花發后臺見,上界鐘聲下界聞”。
宋劉子儀《詠唐明皇》“梨園法部兼胡部,玉輦長亭復短亭”。
邵堯夫《和魏教授》“游山太室更少室,看水伊川又洛川”,《所失吟》“偶爾相逢即相別,乍然同喜又同悲”。
王安石《江雨》“北澗欲通南澗水,南山正繞北山云”。
劉原父《小園春日》“東山云起西山碧,南舍花開北舍香”。
梅堯臣《春日拜壟》“南嶺禽過北嶺叫,高田水入低田流”。
黃庭堅《雜詩》“迷時今日如前日,悟后今年似去年”,《同汝弼韻》“伯氏清修如舅氏,濟南蕭灑似江南”,《詠雪》“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衛南》“白鳥自多人自少,污泥終濁水終清”,《次韻題粹老客亭詩后》,“惟有相逢即相別,一杯成喜只成悲”。(錢鐘書《談藝錄》1986年,中華版,1986年,第11-12頁)
又:
元薩都剌《望吳山》“后嶺樓臺前嶺接,上方鐘鼓下方聞”。
冒借廬殷書聯“姑遲一食當再食,更壞何衣補此衣”。
清邵子湘《西湖》“南高云過北高宿,里湖水入外湖流”。
祁叔穎《雨后》“暑雨送涼似秋雨,高田流水入低田”。
莫子偲《青田山中喜故人相遇》“東鄰鳥過西鄰遇,下番花連上番開”。
黃廷昭《晚泊九江》“東浦水連西浦水,大姑山接小姑山”。
朱紫貴《初秋泛湖》“風聲遠送樹聲到,水氣涼兼花氣浮”,“后巷蓮開前巷謝,南山船少北山多”,“山自云中出云外,云從山北度山南”。
鄭子尹《自霑益出宣威入東川》“出衙更似居衙苦,愁事堪當異事徵”,“逢樹便停村便宿,與牛同寢豕同興”,“昨宵蚤會今宵蚤,前路蠅迎后路蠅”。
錢載《清隱庵》“蛙語入人語,山香連水香”,《風渚湖》“禺山翠對豐山立,下渚清連上渚開”,《月橋作》“日氣曉蒸云氣暖,鐘樓新出鼓樓高”,《和御制詠風花》“綠枝暗比紅枝亞,三里濃勝五里開”,《詠繡櫻花》“畹晚留春更留月,玲瓏如玉也如珠”,《春游曲》“土山抱得石山勢,柳樹濃于松樹林”,《題寒山舊廬圖》“見畫最先題最后,江仍當閣樹當樓”,《題紫藤花圖》“晚來花重曉來枝,今日人看昨日詩”,《清明至萬壽寺》“黃塵幾輩埋黃壤,佛樹依然傍佛臺”,“東院輕陰西院暖,十分好句百分杯”,《晚出花塢書堂獨行》“釣蟹無竿還放蟹,采蓴有艇漫思蓴蓴”,《百花洲追懷金總憲、先文端》
錢鐘書評曰:“每如俳諧打諢。清高宗詩亦多此制,一體君臣,豈所謂上有好而下必甚耶。(《談藝錄》183-185頁)
又云:“律體之有對仗,乃撮合語言,配成眷屬。愈能使不類為類,愈見詩人心手之妙。”
僅舉其中數聯為例:
唐李白《子規》“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
《海錄碎事》卷二十二引張祜句“杜鵑花發杜鵑叫,烏臼花生烏臼啼”。
殘唐五代杜荀鶴《雋陽道中》“爭知百歲不百歲,未合白頭今白頭”。
宋鄧林《皇荂曲·賦江郊漁弋》“鴻鵠鯤鵬鵰鶚鶻,鱒魴鰷鯉鰋鲿鯋”。
楊萬里《紅錦黃花》“節節生花花點點,茸茸麗日日遲遲”。
錢籜石《宜亭新柳》“如何密密疏疏影,絆惹千千萬萬絲”,《德安北山行雨》“旱禾渴雨雨而雨,修樹藏山山復山”。
諸襄七《前韻酬和》“似李似梅還似蝶,非球非璧亦非珠”。(《談藝錄》187-191頁)
楹聯也有句內重字自對,例如:
●康熙六十壽辰般若庵經棚聯(《楹聯叢話》卷一)
周雅賡歌,如山如川如日月
箕疇斂福,曰富曰壽曰康寧
梁章鉅云:康熙五十二年,恭值仁廟六旬萬壽。自大內出西直門達西苑,一路皆有牌樓壇宇。每座落必有楹聯,肅括宏深,聞皆出當時名公碩彥之手。
周雅,周代的《大雅》和《小雅》。賡歌,作歌唱和。《大雅》“如山之苞,如川之流”,比喻軍隊不可動搖,不可阻擋。《小雅》“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比喻國家蒸蒸日上,繁榮昌盛。箕疇,即《洪范九疇》,相傳為箕子所述。《周書·洪范》“五福;一曰壽,二曰副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
此聯引經據典,字字有來歷,極盡歌功頌德之能事。結構上最大的特點是七言句由二、二、三合成,而且具有獨立性。“如山,如川”/“曰富,曰壽”是獨立的二言句,“如日月/曰康寧”是獨立的三句。為了方便起見,仍可視為七言句的特例。
此聯第二句如/曰,以間重形式出現三次。正如《談藝錄》所說“在五七字中翻筋斗作諸狡獪”,已經變出這些花樣。不受五七字束縛的長聯,當然可以大做文章。下面超越句的范圍,講同邊自對、同邊自重、同邊重字、自重自對等花樣。這些都是兩行對仗的最精華。
楹聯把句中自對擴大到同邊自對,成為兩行對仗藝術的精華。例如:
●阮元題杭州貢院(《楹聯叢話》卷六)
下筆千言,正桂子香時,槐花黃后
出門一笑,看西湖月滿,東浙潮來
貢院是科舉時代考舉人的場所,學而優則仕。上聯說考試季節很美,有利于發揮才智,中舉當官。桂,隱含“折桂”,即中舉;槐,隱含“槐廳”,即官廳。下聯說考完后不管成績如何,可以放松一下,去西湖賞月,錢塘觀潮。用詩一般的語言,做做思想工作,合情合理。
此聯文字簡煉,對仗工麗,四言自對很有藝術魅力。
●費西墉(錫章)題書室(《楹聯叢話》卷十二)
酒闌興倦,事過境遷,祗不忘游過名山,別來舊友
春去仍歸,人老難復,更休詫殿前起草,海外題詩
梁章鉅云:費西墉“久為軍機章京,以才望著名,及居諫垣,又曾奉命充冊封琉球使者”故云“殿前起草,海外題詩”。
酒闌興倦/事過境遷,自對句。游過名山/別來舊友,自對句。
春去仍歸/人老難復,自對句,殿前起草/海外題詩,自對句。
●明袁于令門聯(《楹聯叢話》卷十二)
佛言不可說,不可說(00011,011)
子曰如之何,如之何(11100,100)
梁章鉅云:前明袁籜庵(于令)以荊州守罷官,流寓金陵,落魄不得意。大書門聯云:“佛言不可說 不可說/子曰如之何 如之何。”亦自謂以經對經也。
上聯出自《金剛般若波羅密經》“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下聯出自《論語·衛靈公》“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均出自經典,但已經改寫,不是集句。
此聯妙在不言中有牢騷,無奈中有幽默。兩個三言句全重,其結構變異為(111/000)。自重句是指結構相同,聯文重復(全部自重,或部分重字)的兩句。因為平仄與字集是一對多的映射關系,自重句可以有多種表現形式,其結構相應變異。
重字自對包括重字的各種形式,有疊重、連重、間重等等。
●西湖花神廟舊聯(《楹聯叢話》卷六)
翠翠紅紅,處處鶯鶯燕燕(1100,110011)
風風雨雨,年年暮暮朝朝(0011,001100)
此聯由疊字組成,每邊兩句,46格。“紅紅”對“翠翠”,“燕燕”對“鶯鶯”,“雨雨”對“風風”,“朝朝”對“暮暮”,都是句中疊字自對;只有“年年”對“處處”是疊字相對。梁章鉅評曰:“曼調柔情,與題恰稱”。
●顧憲成題東林書院(《名聯談趣》275)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0011100,0011)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1100011,1100)
顧憲成(1550-1612),字叔時,無錫人。明萬歷進士,累官至吏部文選郎。
●南京燕子磯永濟寺(《楹聯叢話》卷六)
松聲竹聲鐘磬聲,聲聲自在(0011100,0011)
山色水色煙霞色,色色皆空(1100011,1100)
《楹聯叢話》云:燕子磯本在江中,近因沙灘日長日寬,遂離江稍遠。有高閣凌空而立,俗所稱鐵鎖鏈孤舟者,今鐵索尚存,猶令人不可方物。旁有永濟寺。
此聯與上聯結構完全相同,都采用七四倒接和重字自對結構,但風格迥然不同。前者入世,后者出世;前者與東林書院學風相稱,后者與永濟寺凈土相稱,絕對不可更換。
此兩聯雖為倒接,因重字自對,更富有特色,在風格上掩蓋了倒接的特點.
●劉師亮慶“雙十節”(蘇文洋《古今聯話》第110頁)
普天同慶,慶得自然,慶慶慶,當慶慶,當慶當慶當當慶(0011,1100,011,011,1100011)
舉國若狂,狂到極點,狂狂狂,懂狂狂,懂狂懂狂懂懂狂(1100,0*11,100,100,0011100)
民國17年(1928年)“雙十節”,劉師亮在他所住的成都昌福館門外,貼了一副對聯,以示慶賀。
此聯第一句為林紓巧對(見龔聯壽《中華對聯大典》第642頁)。第三句“慶慶慶/狂狂狂”是獨立的一言句,以“三疊”形式出現,用以加強語氣。“當慶”是“應當慶祝”,又是打擊樂器“鐺”與“镲”發出的音響;“懂狂”是“懂得狂歡”,又是打擊樂器“鼓”與“鑼”發出的音響。作者采用極度夸張的語言表示“慶祝”,使人感到滑稽可笑,從而發泄了無可指責的不滿情緒。
●俞樾題靜趣(《春在堂全集·楹聯錄存》)
七旬外老翁,固知死之為歸,生之為壽(11100,001100,0011)
半日內靜坐,不識此是何地,我是何人(00011,110011,1100)
俞樾題曰:“余喜靜坐,人事紛擾未能也。山館中偶一為之,頗得靜趣,因題此聯。”
此聯第二句后四字與第三句四字“死之為歸,生之為壽/此是何地,我是何人”形成四言自對,但其中“之為/是何”兩字分別自重,故稱自重自對。因重字覆蓋格式,平仄不拘。自重自對是自對句的特例,在結構上,與自對句相同。
如果把“死之為歸/生之為壽”前四字和后四字分別放在兩邊,就形成“相重相對”,這是對聯的大忌。現在放在同邊,形成自重自對,不僅合律,而且意義連貫,重字還增強了節奏感。其中奧妙,不可不知。
●周策縱集宋詞
別來風月為誰留,二分塵土,一分流水(0011100,0011,0011)
峰到春歸無處尋,紅了櫻桃,綠了芭焦(1100011,1100,1100)
此聯第三句和第四句結構相同(0011,0011/1100,1100)屬于自重句,但在字面上只有第二字(分/了)自重,其他三字“偽自對”,故稱自對自重。
此聯集石孝友《鷓鴣天》,蘇軾《水龍吟》,辛棄疾《賀新郎》,蔣捷《一剪梅》句。對仗之美集中在“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兩句上。
通篇描述楊花,實際上是惜春、送春。春天在那里?如果把春天分為三分,二分化塵土而埋沒,一分隨流水而消逝。飄楊花的時候,也是送春的日子。
春天真的消失了。但是不必遺憾,初夏不比暮春遜色。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恰恰與“二分塵土,一分流水”形成鮮明對比,不僅在視覺上,而且在聽覺上。紅與綠,土與水,有形與無形,存在與消失,這一切都產生在“春夏之交”。何況“櫻桃”和“芭蕉”還是押韻的。
別來風月為誰留
石孝友《鷓鴣天》(《全宋詞》第2033頁)
家在東湖湖上頭。別來風月為誰留。落霞孤鶩齊飛處,南浦西山相對愁。真了了,好休休。莫教辜負菊花秋。浮云富貴何須羨,畫餅聲名肯浪求。
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全宋詞》第277頁)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路旁,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余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揚花點,是離人淚。
啼到春歸無尋處
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全宋詞》第1914-1915頁)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酸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山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蔣捷《一剪梅》舟過吳江(《全宋詞》第3441-3442頁)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度與泰娘嬌。風又飄飄。雨又蕭蕭。何日歸家洗客袍。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楹聯有三個層次:平仄層是聲律結構,對仗層是語法結構,構思層是邏輯結構。為了突出楹聯與其他文體的區別,也為了敘述方便,先講平仄,再講對仗,最后講構思。其實撰聯過程與敘述剛好相反:首先立意構思,然后文字表達,同時考慮平仄。因為楹聯的立意構思與吟詩作文大同小異,所不同者,確定主題后須從兩個不同角度構思。因此“對仗工切”就是楹聯構思過程的具體表現。
一篇文章、一首詩、一副楹聯,能否成為杰作,成為精品,貴在“立意”。宋吳可《藏海詩話》云:“凡看詩,須是一篇立意,乃有歸宿處。”(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上,1997年中華版,第329頁)。立義必須切題。楹聯與其他文體區別之一是,表面無題,實際有題。楹聯張貼、懸掛、書寫、或銘刻在實體上,與主題環境相適應,顯而易見,不言而喻。因此梁章鉅評聯常用“駢切”、“雅切”、“工切”、穩切“等語。
§4.11.1 切人
●徐渭題蟂磯孫夫人祠(《楹聯叢話》卷六)
思親淚落吳江冷
望帝婚歸蜀道難
陳壽《三國志》云:“先主遣諸葛亮自結于孫權。權遣周瑜、程普等水軍數萬,與先主并力,與曹公戰于赤壁,大破之……琦病死。群下推先主為荊州牧,治公安。權稍畏之,進妹固好。”可見孫權將其妹嫁給劉備是鞏固孫劉聯盟的需要。此聯充分揭示出孫夫人感情上的兩難處境。字面上不著孫夫人一字,但字字表達了孫夫人在劉備出走后的悲哀與思念。
●錢梅溪(泳)題常熟草圣祠
書道入圣明,落紙云煙,今古競傳八法
酒狂稱草圣,滿堂風雨,歲時宜奠三杯
《新唐書·李白傳》“文宗時詔,以白歌詩、裴旻劍舞、張旭草書為三絕。旭蘇州吳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得也。”此聯把張旭書道之神,嗜酒之狂,表現得淋漓盡致。
§4.11.2 切事
●徐渭題紹興湯紹恩祠
煉石補星辰,兩月興工當萬歷,纘禹之緒
鑿山振河海,千年遺跡在三江,于湯有光
紹興濱海,常有水患。明湯紹恩任紹興太守時,創建應宿閘后解決了水患問題。故后人立祠紀念。此聯并不泛泛地歌功頌德,而是記載了當時的工程情況,可以當地方水利史讀。梁章鉅評曰:“兩用成遇,一切其事,一切其姓,越人每述之。”
§4.11.3 切地
●蘇州虎丘花神廟
一百八記鐘聲,喚起萬家春夢
二十四番風信,吹香七里山塘
虎丘山在蘇州西北七里,寒山寺在蘇州西十里楓橋。一百八記鐘聲來自寒山寺。虎丘附近多花農,故云吹香七里山塘。虎丘花神廟不同于西湖花神廟。梁章鉅評曰:“卻移作西湖花神廟聯不得”。
§4.11.4 切時
●錢裴山(楷)題黃鶴樓(《楹聯叢話》卷六)
我去太匆匆,騎鶴仙人還送客
此行良眷眷,落梅時節且登樓
錢楷任湖北巡撫剛三個月,又奉命內調。此聯寫在匆匆離任前登黃鶴樓。落梅時節四字,極有時令特色,依依之情十分真切,故能引起讀者共鳴。
§4.11.5 切景
●黃萬春題敦煌鳴沙山月牙泉月泉閣
一灣水曲似月宮,仙境滌塵心,頓起煙霞泉石念
五色沙堆成山岳,晴天傳逸響,恍聞絲竹管弦聲
上端有扁額“別有天地”,楹聯落款“清黃萬春撰,甲戌端陽心齋姜家誠書”,知為1994年重刻舊聯。敦煌鳴沙山月牙泉以“大漠奇觀”著稱于世。2001年8月8日與劉明誠同志結伴往游,方知沙泉共存之奇。月牙泉三面為沙山所困,自古以來沙不進泉,一奇也。山脊沙積如刃,人走駝踩,宿夕復初,二奇也。自山頂乘沙下滑時有響聲,三奇也。月牙泉北岸有月泉閣,高閣飛檐,俯瞰清泉,沙中綠洲,恍如仙境。此聯寫景真切,聯與景交相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