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進
媒體報道，北京奧運會主場館火炬臺的造型取意“鳳回巢”：其臺“將會被塑造成一只將頭微微伸入鳥巢體育場中的鳳凰，而鳳凰的嘴將是火炬最終被點燃的地方”。
“鳳回巢”是一個很好的理念。其好在于將全世界人民普遍關注并積極的以不同方式參與的奧林匹克運動，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鳳文化”聯系在一起，使鳳文化的精華，借助奧運會這個巨大的舞臺，得以展示和弘揚。
鳳是中國古人對多種鳥禽及太陽、火、風等自然現象多元容合（兼容、包容、綜合、化合）而產生的一種神物，它和龍一樣，也是中華民族不可多得的文化標志和精神象征。按我的考察，鳳具有“向陽”、“喜火”、“自新”、“達天”、“秉德”、“兆瑞”、“崇高”、“好潔”、“示美”、“喻情”、“成王”的神性；鳳的身上體現著中華民族“求明”、“獻身”、“負任”、“敬德”、“尚和”、“愛美”、“重情”、“惜才”的精神品格；而其文化精髓則是“和美”。
在鳳所具備的諸多神性中，向陽可排在第一位。這是因為鳳的容合對象主要是鳥禽，而鳥禽絕大多數都是喜歡溫暖、喜愛陽光的。有的鳥禽就直接被古人稱為“陽鳥”或“陽禽”。新石器時代河姆渡文化遺址曾出土一件象牙飾件，飾件的正面陰線雕刻著一組圖案，中心為一組大小不等的同心圓，外沿刻有熾烈火焰，象征太陽。兩側有兩只鳥兒（可視作原始鳳凰）昂首欲飛。這個圖案可稱作“鳳凰朝陽圖”，它說明在古人眼里，鳳和太陽是彼此依戀、依存，相互滲透、對應的。太陽中有鳳，太陽喜歡鳳，吸引著鳳，鳳呼喚太陽，飛向太陽，甚至馱載著太陽。鳳之“向陽”，使鳳成為中華傳統文化中的“太陽鳥”。
鳳是“鳳凰”的簡稱或統稱。它既是“太陽鳥”，也是“火鳥”——古人常常把太陽和火看成一回事，所謂“鳳鶉火禽”、“火離為鳳凰”、“鳳凰火精”，等等。之所以會如此，蓋因為鳳的容合對象多為“火鳥”、“火精”。如烏有“赤烏”、“朱鳥”、“火流鳥”之稱，鶴“因金氣，依火精”，鵪鶉乃“火之禽”，以及“火離為孔雀”，等等。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鳳凰生于“丹穴”，所謂“丹穴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雞，五彩而文，名曰鳳凰”(《山海經·南次三經》)。丹、朱，均為赤色，也即火的顏色。
郭沫若先生根據相關資料，將中國的鳳凰和古阿拉伯的神鳥“菲尼克司”(Phoenix)嫁接、融會在一起，創作出了著名的詩章《鳳凰涅槃》。據說，“菲尼克司”是天方國的古神鳥，這種神鳥滿五百歲后，要集香木自焚，然后再從死灰中復生。恢復生命后的“菲尼克司”就“鮮美異常，不再死”了。于是，中國的神鳥鳳凰也要像“菲尼克司”那樣，先集香木以“自焚”，然后從烈火中“再生”。據此，中國鳳便有了一個新的神性：自新，即自我更新。
鳳凰自新的品性，反映在其形象的與時俱進、更新不已上。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鳳凰。新石器時代有早期的簡單稚拙的“原鳳”，商周時期有神秘抽象的“夔鳳”，春秋戰國至秦漢有雄健粗獷的“朱鳳”，魏晉至隋唐有剛健與柔和并存的“瑞鳳”，宋元明清有復雜華麗“金鳳”……進入現當代后，美麗的鳳凰身上又吸取、集納了人們的一些新的思考、新的理念、新的期望，于是我們看到了“生態鳳”、“時尚鳳”、“品牌鳳”……
鳳凰和人間才俊關系密切。古代的賢明帝王多有鳳凰的瑞兆、喻比，甚至化身為鳳凰。如，相傳黃帝時，曾有鳳凰飛落橋山，且吸引來眾多的珍鳥靈雀，翩翩環舞。堯帝有“鳳中之王”的美喻，有“一鳳升天，四鳳齊鳴”的傳說。舜帝時，曾命人作《九招》等韶樂，“以明帝德”。相傳每當他親自演奏時，常會有五彩的鳳凰飛來伴舞伴唱。后來，有惡徒暗地放火，欲置舜于死地，而舜卻在大火中化作一只鳳凰扶搖飛去。
歷代名人中不乏與鳳凰有緣者，如先秦的孔子就曾被老子比作鳳凰，墨子被認為是“鳳凰轉世”，孟廟的修建與宋朝皇帝的“鳳夢”有關，東周時的王子喬吹笙引鳳，戰國時的扁鵲被描繪成鳳的形狀，東漢時的辛繕隱居獲鳳，同時代的徐稚彈琴引鳳，三國時的龐統有“鳳雛”之號，唐代的杜甫自言“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宋時宋白、賈黃中、李至、呂蒙正、蘇易簡五人同時官至翰林，扈蒙贈詩稱“五鳳齊飛入翰林”，等等。
平民百姓中德才過人者也常有鳳凰之比。如《送子來鳳橋傳奇》：某青年被朝廷兵將追殺，男艄公及時擺渡相救，自己卻被亂箭射死。后某青年做了將軍，前來渡口謝恩，欲留百金給女艄公，女艄公堅辭，說若一定要謝，就修一座橋。橋成之日，將軍欲以男艄公名字命名，女艄公不同意。此時恰好有五彩鳥飛來，繞橋歡叫，于是起名“來鳳橋”。數月后，女艄公生下遺腹子，當地人說，此子因艄公夫婦積德而來，于是又將此橋稱為“送子來鳳橋”。
許多“鳳語典故”都與“昭示德才”相關。如以“鳳德”比人之盛德，以“鳳穴”喻文才薈萃之所，以“鳳藻”言美麗的文辭，以“鳳舉”頌高尚的舉止，以“鳴鳳”喻風骨、文采俱備，以“鳳毛麟角”說珍貴稀見的人物，以“丹鳳朝陽”比喻賢才得天時，以“打鳳撈龍”喻尋找、物色難得的人才，等等。而“成龍成鳳”、“雞窩里飛出金鳳凰”，就更是人們祝辭贊語中常引用的話了。因此，我們可以說，鳳凰是可以被用來“昭德示才”的，鳳凰的這一功能，是中華民族“惜才”的精神品格的反映。奧運會的參加者都是出類拔萃的人才，“鳳回巢”意味著這些人才匯聚到了能夠充分展示其才華的地方。
“和”是中華文化的核心理念之一。古代的先哲們把“和”作為做人的基本、立論的基礎和理想社會的至高境界。那么，如果要給“和”找一個象征物的話，鳳凰是比較好的選擇。首先，鳳凰是“合”起來的神物，“合”是“和”的基礎；其次，中國古人將一切事物中都存在的兩種既互相對立又互相聯系的力量概稱為“陰陽”，而“陰陽”又是“和”必須面對、必須容納、必須解決的問題，所謂“陰陽和而萬物得”（《禮記·郊特牲》）；那么，鳳凰，正是“陰陽”這對哲學范疇的形象化或意象化——鳳屬雄，屬陽；凰屬雌，屬陰。還有，第三，鳳凰的容合對象大都是自然界中的生物，鳳凰的出現，是中國古人對自然界種種生物理解、尊重、敬畏、愛戀、審美的結果，這便與道家強調的“天道自然之和”，即“天和”相一致；鳳凰從誕生的那一天起，人們就將自己的種種道德理想付于其身，比如舍己獻身，比如崇尚高潔，比如百鳥朝鳳，等等，這當然與儒家強調的“人倫道德之和”，即“人和”有一致之處；鳳凰源于鳥禽又高于鳥禽，既能在紅塵中立足，又能飛至紅塵之外，其能量和本領，來自人們解脫困惑、放飛心靈的愿望，這便與佛家，尤其是禪宗所追求的是“心性覺悟之和”，即“心和”相吻合。
鳳凰不光是“和”的產物和表征，還是美的集合、體現、反映和化身。從發生美的角度看，鳳凰的容合過程，實際上是一個美的因素被發現、被選擇、被采納、被綜合、被升華的過程，也就是人們通常講的審美的過程。從藝術美的角度看，鳳凰具有形象性、感染性和典型性，而且與真、與善相統一。從形式美的角度看，鳳凰符合對稱、平衡、整齊、對比、比例、虛實、主次、變幻、參差、節奏、多樣統一等形式美法則，其線條是流暢的，其色彩是鮮麗的，其聲音是樂耳的，其形狀是悅目的，其姿態是雅致的——或活潑、輕靈、奔放，或雄健、渾樸、昂揚。從內涵美的角度看，鳳凰至少具備以下幾種美：第一，祥瑞美。鳳凰是祥鳥瑞禽，人們將求吉利、求順遂、求可心、求如意、求生活富足、求社會安定、求愛情美滿的愿望，再再地寄托在鳳凰身上，所以，祥瑞美實際上就是理想美。第二，新異美。新是創造，異是不同。鳳凰是求新求異的結果，鳳凰有與時俱進的品質，有自新自變的性能；而且，從古至今，大凡新的時間和空間必有新的鳳凰出現，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人群，也必有不同的鳳凰。第三，崇高美。作為審美范疇之一，崇高指的是進入審美視野的，那些在物質形式、精神品質或二者兼有的特別偉大、特別出眾的現象。鳳凰的崇高，主要表現在精神品質上，在華夏各地、各民族的眾多的鳳凰傳說中，描寫鳳凰扶危解難、舍己救眾、勇于獻身的內容占了很大的比例。鳳凰不僅是出類拔萃的百鳥之王、羽族領袖，還是大義薄天、精魂慟地的英雄。可見，鳳凰既具有形式美，又具有內涵美，鳳凰是形式美與內涵美的統一。
“和美”是鳳凰文化的精髓，也是人們舉辦奧運會的目的之一。
原載《西安晚報》2008年7月14日“文化縱橫”版
發布日期：2008-0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