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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革”苦海中煎熬的賈植芳

沈建中

  我特意選了一個晴朗的周日上午,走進復旦第九宿舍大門,只見小道旁邊的花園里,長得又高又大的闊葉樹葉子在微風中泛著透綠的光澤。這一天,賈植芳老人依舊愉快開朗,可隨著過于沉重的話題進行,因而氣氛有些沉悶。

  每次聽老人回憶那痛苦的往事,他總是談笑風生,少有怨言牢騷,不時插入一些黑色幽默,可這天我分明在老人目光里看見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憤,僅僅一會兒又恢復了樂觀。我接過他遞來的專門招待客人的好煙,隨手抽出一支點燃,欲言又止,生怕不愉快的回憶會影響老人的情緒。也許他已猜透了我的心思,又為我講起了自己在“文革”之中的人生故事。

  賈:1983年,我剛任本校圖書館館長,來到辦公室與大家見面,一個小青年突然轉過臉跑到書堆后面。我與大家打招呼,見他低著頭在躲我,旁邊的同事把他介紹給我,他抬起頭滿臉通紅,我一看就明白了,連忙說:“我們早就認識了。”他低下頭說:“我對不起你。”原來“文革”中,他多次兇狠地打過我這個“老牛鬼”,當時他滿臉兇橫,邊叫罵邊拳打腳踢。

  沈:在那個喪盡人性的年代里,有些人墮落變成了瘋子和豺狼,干起惡事而有恃無恐。

  賈:可他萬沒有想到天下真是太小啦,我這個“牛鬼”,現在竟然成了他的頂頭上司,而且前呼后擁著館內一群大小干部,偏偏冤家路窄,使他無地自容。(他說著居然笑了起來,我卻感到了其中的苦澀。)

  沈:您就這樣輕易地原諒他了嗎?

  賈:我對他說:“那時候你年輕,沒有社會經驗,也不懂是非,難免做錯事情。上帝允許青年人犯錯誤。你不要背包袱,以往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年輕,有前途,好好工作。”他連連點著低下的頭,說明他已經認識到自己錯了。

  沈:您是一位寬容大度的長者。在那荒唐的年代,一些青年不幸被扭曲了人性、人格,狂熱地參加“紅衛兵、造反派”,從事抄家、毆打、砸爛之類的極端行徑,也就不可避免地充當悲劇角色。作為一代年輕人,關鍵是在于能從已過去的慘痛歷史悲劇中吸取教訓。您說過:“我一生四次從監獄里走出來,都是處于風雨驟變的年代。1936年出獄,一年以后爆發了全面抗戰;1945年8月第二次出獄,正是日本侵略軍宣布投降的翌日;1948年第三次出獄,一年以后國民黨就在大陸垮臺;1966年5月第四次出獄時,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即將爆發,中國將再度陷入大浩劫之中,我也又一次被拋進了受苦受難的茫茫苦海。”在這獄外的日子里,國家正處于危難時期,您的命運也隨之危在旦夕,度過了人生最恥辱的難忘歲月。您多次表示:如果條件允許的話,還想寫自己在“文革”中的故事,書名叫《獄外即獄中記》。雖然尚未寫成,我想,今天先請您談談當時的遭遇?

  賈:我被關押了十一年,“文革”前夕才被判刑十二年。十天后又被押回原單位復旦大學,由保衛科把我弄到校印刷廠,成立了監督組,向我宣布“不準亂說亂動”,要“脫胎換骨地勞動改造”。不久爆發了一場席卷全國的政治災難,復旦校園成了“砸爛一切”的天下,我也飽受文斗加武斗的迫害。

  沈:俗話說:“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當時您剛走出監獄,在與世隔絕了近十一年后,迎接您的卻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面對眼前的社會現實狀態,您是否有驚愕之感?

  賈:在獄中我無數次想象外面的情況,社會進步、經濟繁榮、文教興盛,我還想象自己一旦出獄后,也許恍如隔世,難以辨認飛速發展的社會。可我剛在校園里干活,不禁大吃一驚,疑惑怎么反而沒有十一年前那么好。使我很傷心,我忽然覺得自己白白坐了這十一年牢。頭兩天新聞系一位教授見了我打招呼:“賈植芳先生,你回來啦。”我回答說:“別叫我賈植芳,他已經死了。”

  沈:當年您居住在復旦第五宿舍的家還在嗎?

  賈:十一年前,我在第五宿舍54號的家是一幢兩層小樓,被抄得一絲不留,任敏被趕走了,早就成了別人的家了。當時把我安置在第八宿舍四樓頂層上朝北的房間,在三個青年工人組成的“監督小組”監管下過日子,他們與我同住一個房間,有四張床,我的床擺在門背后的角落里,還要侍侯他們的日常生活,干一些雜活,幫他們買菜票、買肥皂,都得我自己貼錢。

  沈:您雖說出獄但仍然被剝奪人生自由以及私人生活的空間,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獄外囚徒。

  賈:“文革”開始,“監督小組”升為“專政小組”,我這個“反革命”變成“四類分子”,開始在“紅衛兵”的拳打腳踢下度日,人們喊我都用兇狠的口氣大叫,有些造反特別賣力的人干脆就叫我“牛鬼”,好像直呼其名還不足以說明我的“反動本質”。我每天早上七點鐘上工,在“革命群眾”雪亮眼睛監視下,干最苦、最臟、最累、最危險的活。平時除了油印外,還要掃地、打掃廁所、通陰溝、搬運重物、拉勞動車,干到很晚才能回宿舍,沒完沒了地寫“交代”、“檢查”、“思想匯報”,大會批、小會斗,天天要低頭認罪。

  沈:這個大瘋狂的“紅色年代”,您如何苦苦地捱著凄風苦雨的日子。

  賈:校印刷廠里的工人大多是小年輕,也是“紅衛兵、造反派”,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嘴里不干不凈地罵人,動不動就對著我臉上一掌,對著我身上一拳,或朝我腿上踢一腳。我常常被打得頭破血流、倒在地上,他們不僅不停手,反而罵我“裝腔”,打得更兇。有時一拳沒能把我打倒,再補上幾拳,直打到我倒地,才算他們威風。我要是用眼睛蔑視地看他們,他們就罵“還不服氣?是不是還想再吃兩記耳光。”

  沈:您當時飽受了“紅衛兵”小將們無情地毆打,慘不忍睹!

  賈:一些心地不良的人還惡作劇,故意欺負我這個“反革命”老頭,自己不愿干活,勒令我去干,連喝茶倒水,都讓我這個“老牛鬼”伺候,整天是聲色俱厲的呵斥聲:“打熱水去!”“過來給我看會兒機器!”“把紙搬過來!”“把地掃一掃!”有的人索性伸出手來向我要錢:“拿出兩塊錢!”錢到手,絕不會還;如果不給,那么一頓惡打就等著我了。

  沈:您成了“百家奴”,我看他們非要把你這個瘦老頭累死、整死才罷休。

  賈:誰都可以支使、打罵、敲詐我,這伙人拿著“無產階級”、“工人階級”、“革命群眾”這類御賜“執照”,干著丑惡野蠻的勾當。我既是‘牛鬼’,又是‘反革命’,就該像大批判說的“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造反派頭頭對我說:“你要識相點,不把你關在監獄,就算寬大了,還不多干點活,折折罪?”有次我病得很重,還逼我干重活,竟然輕巧地說:“勞動改造嘛,不是來養老爺,不好好勞動,怎能改造得好?”

  沈:當年的反右冊子《明辨集》里一位中文系講師寫道:“右派分子妄圖為反革命分子賈植芳翻案,我們中文系的全體革命師生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看來中文系里的“紅衛兵”也是不會放過您的,是嗎?

  賈:“掃除一切牛鬼蛇神”嘛。中文系的“造反派”把我這個早揪出來的死老虎,又當作活老虎來打,先后幾次把我揪回系里作“開路式”批斗,批斗我在五十年代的學生章培恒,把我一再揪回來陪斗。這只能算作“小批小斗”啊!

  沈:那么,“大批大斗”又是如何的呢?

  賈:1968年,“工宣隊、軍宣隊”開進復旦進行“斗、批、改”,在校大禮堂召開三千人參加的“徹底批判和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干分子賈植芳反革命罪行”大會,連電影演員趙丹、白楊等人也被弄來接受教育。幾個體育教師輪流在臺上反擰著我的兩臂、壓著我的頭,讓我坐“噴氣式”飛機。當時還拍下許多照片記錄“盛況”,陳列在學校的大批判櫥窗里。

  沈:這些照片現在還能找到嗎?

  賈:估計學校檔案館還有。我也想再看看這些照片,重溫一下歷史,曾經打聽過,可能還屬于保密材料吧。后來我還被押到江灣體育場接受大規模的猛烈批斗,這就更厲害啦!

  沈:(驚詫地問)竟然還在這么大的江灣體育場開批斗大會?

  賈:那是全市性的號稱萬人批斗大會,數萬人坐滿了整個體育場,主要斗我,還有幾位陪斗的。由上海市革委會的“工人階級”主任王秀珍主持,她在臺上聲嘶力竭地叫喊:“你們別看賈植芳個子瘦小,很可憐,但是這個人能量卻很大,膽敢反對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狗膽包天,罪該萬死!”接著“群情激奮”高呼口號:“砸爛賈植芳的狗頭!”“反革命賈植芳不投降,就叫他堅決滅亡!”

  沈:當時您還能聽清楚,我想您仍然保持著一貫清醒和鎮定的自處原則。

  賈:偉大領袖說:“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體育場內的高音喇叭和擴音器,震耳欲聾,我聽著一個個發言,心里想,到底誰有罪呢?我對共產黨、對革命有貢獻,當年我幫助許多人去延安,為革命受過罪,坐過日本人、國民黨的監獄。我還想,我沒罪,可你有權,要是我有軍隊的話,咱們比試比試。那年頭我還被拉出本校到同濟大學等其他單位去游斗,還要被帶到農村。

  沈:去農村?是不是下放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呢?

  賈:我還沒有資格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哩。我是被帶到附近公社生產隊游街批斗,戴上紙高帽、胸前掛著木牌子,上面是侮辱人格的惡言惡語。到了“三夏”、“三秋”農忙時節,就把我押到長興島、寶山、青浦、南匯等市郊農村,在公社、大隊里接受貧下中農的批判聲討。批斗后就參加農忙,挑水、挑糞、挑稻草、挑花箕、挑溝泥,風里行,雨中走。

  沈:就像煉獄般默默地忍受著自己身體和精神上的摧殘和煎熬,如同您自己所形容的那樣:“熬著”。

  賈:(良久無言)“紅衛兵”的“臺風造反兵團”,是對“牛鬼”專政的司令部,不時召集訓話。1968年春節前,又把我們這些“牛鬼”召來,“頭頭”站在講臺上,先叫朱東潤教授背一首毛主席詩詞,朱教授只背出一句,只好站著。又叫趙景深教授背《敦促杜聿明投降書》,趙教授低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頭,兩手摸著褲沿,沒有吭聲。“頭頭”大聲罵道:“怎么,裝聾作啞?”趙教授吶吶說:“我背不上來!”“頭頭”一拍桌子:“還是什么教授,都是飯桶,你們當中什么貨色沒有?賈植芳還是胡風分子,都是些烏龜王八蛋!”

  沈:任敏師母回憶初次探親見到您的印象:“他經過十多年的監禁和勞改生活的苦日子,反倒沒有了過去的文弱的書生氣,變得比過去更壯實了。他不像學校里那些被揪出來的‘有問題’的人(當時稱為‘牛鬼’)那樣的神情沮喪,畏首畏尾。他走起路來挺著胸脯,邁著堅定的步子。”

  賈:我經常對她說:我沒有罪,問心無愧。雖然我長期身處逆境,但保持著樂觀的脾氣,面向恐怖陰暗的現實,無所畏懼。我之所以能堅持下去,因為我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我相信終有一天胡風冤案會大白于天下,即或我看不到這一天,子孫也會為我們昭雪,歷史會還我清白的。

  沈:古人說:“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

  賈:我雖然身被奴役,是“奴在身者”,不是“奴在心者”。我的心并沒有被奴役,我的思想是非常獨立的,只留下胡風說的“精神奴役的創傷”。我牢記魯迅的提示:“可悲的是,不是身在奴者,而是心在奴者”。看著那些批斗我凌辱我的人,我覺得他們是“奴在心者”。

  沈:我感受到您身上具有一種堅不可摧的精神,就是頑強地活下去這樣一種堅定的信念。而正是這種強烈的生存愿望,構成了您自始至終對于歷史公正性的信仰和忠誠。因此,保護自己的性命就至關緊要,而您也奇跡般地挺了過來。正如魯迅先生說:“要在中國辦成一件事,就得爭取長壽。”

  賈:每次遭到無端的毆打,我都咬著牙,把血咽到肚子里。我對自己說:“我要活下去!你們越是摧殘我,我就越要把身體養好!”每月只有三十元生活費,要給遠在山西農村的妻子寄去十元,只能省吃儉用。但我為自己訂了規矩:一般抽八分錢的“生產牌”香煙,被批斗后就買一角二分錢的“勇士牌”香煙,享受享受;平時舍不得吃肉,只吃幾分錢的菜,但在被游斗挨打后,我會用一角四分錢買一塊大排骨或花上一角三分買塊大肥肉吃,自我安慰嘛。

  沈:您能不能獨自上街走走呢?

  賈:規定不準外出,后來允許在星期天請兩小時假,步行兩站路到江灣五角場鎮買日用品。必須先向“專政小組”申請,回來后匯報。我苦悶時,也算替自己改善生活,在星期天中午請假去鎮上小飯店,花二角四分錢買三兩土燒酒,買二角錢的豬頭肉,再買半斤陽春面,邊吃起來邊陷入深思。可這種劣質土燒酒喝下去,頭就很暈,走出店門,頭上戴的帽子像要飛起來。

  沈:我感到您好像是在為自己舉行一場“宴會”,并不僅僅是為了排解自己的憂憤,詩人食指有這樣的詩句:“身世如秋雨般凄涼,內心卻落日般悲壯。”我想,當您坐在小飯館里可能就進入了如此境界。那時,您的社會活動、文化生活完全處于封閉的與世隔絕的狀態,是嗎?

  賈:(沉吟片刻,笑了起來。)印刷廠是特殊場所,我在那里看到翻印的“文革”文件、各種“運動”材料,使我及時了解形勢,知道“三家村”、“四條漢子”、“舊中宣部閻王殿”,直到“批林批孔”、“批陳伯達”、“批投降派宋江”,還有本校的“胡守鈞反革命小集團”、“‘反復辟學會’反革命集團”。

  沈:(笑)您好像也是在“緊跟形勢,不斷學習”。

  賈:有次掃地,看到角落里堆了許多“運動”方面的書,亂七八糟滿地都是,我拾起一本翻看,就這樣我第一次見到1955年6月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我看后發現就像《木蘭辭》所寫的“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這本書上也卷卷有我的大名。于是,我就“偷”拿了兩本,帶回住處,保存至今。(他把這個“偷”字,特別加重了語氣。)

  沈:您是一位重友誼、喜交往的人,在險惡的環境里,您與五十年代初的那些同事、學生和朋友還往來嗎?

  賈:從前與我比較接近的朋友大都慘遭株連,許多同事成了“反動學術權威”,比我這個“反革命”相對要自由些,幾位受監管的教授也在校園里勞動,碰到時不便說話,只能用眼色問候。趙景深教授每次看見我,都把自己頭上的帽子往上掀一掀以示致意,看邊上沒人,就輕聲說:“老賈,你好。”譚其驤教授遇到我,總會先看看四周,如沒人就走過來說上一句:“好好保重。”這些關心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我從內心里感激他們。

  沈:您們幾位同難的“臭老九”,在路上碰到也不能公開打招呼。

  賈:我們在造反派的吆喝聲中干這干那,不準交頭接耳。一位戴著右派帽子的教授,趁監督我們的造反派臨時走開的瞬間,嘆了口氣說:“這么下去,我們都不會說話了,成了名副其實的牛鬼!”

  沈:據說您們只能利用上廁所的機會打招呼,甚至談論各種小道消息。

  賈:提起廁所,像我們的“客廳”,在那里才能相互寒暄,發發牢騷,開幾句玩笑。我有許多關于廁所的記憶,可以寫一篇足以顯示“文革”特色的文章。(果然又發出了爽朗地笑聲)那年頭的流行語“一丘之貉”,知識分子都被用這句古語聯系過,批判過,這是歷史悲劇,富有時代印記,是當時的一大貢獻。

  沈:生活在這樣一個歷史悲劇里,大家能有如此情誼,多么難得珍貴啊!

  賈:歷史系陳仁炳教授來印刷廠來修房子,帶他來的師傅進樓干活了,我正在門口掃地,看他從車上把修房頂用的粗圓木料扛在肩上,歪著頭一步挪一步地向樓上移動,吃力而狼狽。我想,他在平地上都力不能支,要是從樓梯上摔下來,那就性命交關。我連忙跑上說:“咱們也算老階級弟兄了,親不親階級分嘛!我替你扛,我比你年輕,扛這幾根木料不成問題!”他停下腳步,從木料下歪過頭說:“這使不得!你替我扛,他們會斗你。”我笑著說:“他們要斗,扛不扛都要斗。”我就從他肩上接過木料,蹬蹬地上了樓梯,他站在原地擔心地瞅著我。這時樓門外成了我們兩個“老牛鬼”的自由天地了。

  沈:您依然視友誼如同生命。

  賈:“文革”中期,我被押到南匯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住在農民家中,這家人對我這個受難者一點都不歧視,我也幫助干家務,掃地、挑水、拉風箱。他家兩個小孩連飯都吃不飽,買一毛錢醬菜要下五頓飯,我每月交十二元錢生活費,但我不忍心吃他們的飯,就買當地一種價廉耐餓的定升糕吃,或去河里捉幾條小魚煮一下吃。我與他們建立了友情,那主婦還給我做了一雙布鞋。搬出他家后,小孩阿牛會叫我去吃粽子。當時農民的生活真苦啊。

  沈:我想,人世間炎涼世態的滋味,您也許體驗更深吧。

  賈:我常與工人連夜趕印《紅衛戰報》,負責監督我的一個“造反派”,白天罵我“反革命”,到了晚上吃夜點心時,像個可憐蟲對我哀求:“你這塊肉給我吧,我家里的小孩吃不到肉。”我把自己碗里的肉給他,他裝在飯盒里帶回家。

  沈:風雨凄凄的時期,人心叵測,道德淪喪,個別趨炎附勢者在您傷口上撒把鹽,反戈一擊揭發侮辱您,深深地刺痛您善良真誠的心。

  賈:個別人碰見我,不是扭過頭也只當沒看見,有的還狠狠瞪我這個“階級敵人”一眼,表示堅定的政治立場。(用手抓了抓自己的頭,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有次,我在校園里艱難地拉著裝滿貨物的勞動車,累得大汗淋漓,許多人走過都用關切的目光示意同情。一位從前的“摯友”,春風得意地走到我這個赤膊拉車的“牛鬼”面前,兩手腰間一撐,滿臉蔑視地斜眼一瞟,又趾高氣揚地走了。這位正得寵的“名”教授,卻忘了自己原來是我家的座上客,我這個“專政對象”還幫助他出版了一本翻譯小說。(邊說邊有板有眼地摹仿著那人一副鄙夷自得的樣子。盡管動情,但語氣平和,仿佛是在向我述說他人的故事。我在他輕松的口吻之中感受著一種無奈的苦澀,不免使人沉重起來。)那年在“五七”干校,兩個教師在昏暗燈光下伏在床邊寫匯報,我恰好睡在上鋪,只聽一個說:“賈植芳又頑固又狡猾。”另一個講:“他從不暴露思想,一定要加強監督。”他倆不知道我這個“牛鬼”的“革命警惕性”也很高,偷看他倆的“表演”。我并不生氣,反而可憐他倆。我是奴隸,是被迫的,身不由己的;而他倆卻是出賣自己靈魂的奴才。

  沈:(不免有些黯然)那時的生存環境實在太險惡!

  賈:“革命小將”響應偉大號召,掀起了“破四舊,立四新”的抄家行動,有個號稱批孔的教授也跟著“革命小將”去抄另一位教授的家,隨后只見他竟然手托人家的大衣昂首離去。(流露出十分憤慨的情緒)

  沈:您講述的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正如常言道:“患難見人心”。

  賈:從干校回來,對我的監管由三人減為兩人,態度也不那么惡聲惡氣了。廠里承擔排印語錄、翻印文件的任務很重,“頭頭”就把我這個“廢物”利用起來,叫我檢查質量。這可是一件人命關天的事,萬一發生差錯,“革命群眾”沒事的,而我這個“牛鬼蛇神”卻要負全部責任,“故意破壞”、“階級報復”的罪名,都能把我再次送進監獄,甚至砍頭。

  沈:那是在刀尖上過日子。

  賈:我要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絲毫放松,仔細檢查印刷品上的墨色是否清晰,逐字逐句校對。還特地節省生活費專門買了一副眼鏡。

  沈: 1975年1月4日您給任敏師母的信中說:“我的生活費已調整了,這也是組織上對你的照顧和關懷,所以前信說,往后每月寄你三十元生活。今天領導上發我一張干部登記表要我填寫,需要二張照片,所以我也要照個相,照好后,即寄你一張。這個情況也是個新發展,值得注意。現在調整生活費也如此,這些說明形勢在不斷發展。從此有關情況,你知道就行了,不可對外人講,在生活上更應謙虛謹慎,戒驕戒躁,處處嚴格要求自己才好!”這些話語極具時代特征,反映出“文革”后期您的處境、情感和個性,我從中讀出了一份悲涼。

  賈:校印刷廠來了一位新支書。據說是個老八路,“文革”初被打倒,曾跳樓自殺未遂。當時啟用下臺的老干部,他才下放基層降級使用,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有次他把我叫去說:“你在這兒勞動這么多年,我們也沒發現你有什么新的罪行。你的問題,不僅學校革委會無權處理,就是上海市革委會也無權處理,這要看中央。但生活上可以照顧你,從這個月起,你按二十二級干部標準,每月生活費六十五元五角。但你要明白,你并不是二十二級干部!”這樣我每月寄給鄉下妻子三十元。星期天也能去五角場理發、洗澡,有時甚至去市區走走。

  沈:我想到您回憶起自己在苦海中浮沉時說過:“值得安慰的是,我并沒有失掉自我,我還是我,苦難反而深化了我對中國歷史和現實的認識與思考,凈化了我的靈魂。”不久前,《解凍時節》披露了您始于1972年寫給妻子的信,真實地反映出那個年代特有的社會情況。

  賈:這是特殊年代里的扭曲通信。我們是“監管”對象,來信要經過各自單位審查才給我們。我學習列寧說:“在狼群中要學會狼叫”。為了應付檢查,只能特別小心地寫些“虛話”、“套話”,來表明各自還活著。任敏在農村看不到報紙,我在信上用“大批判”式的政治語言告訴她當前形勢,甚至聯系自己“改造”的“意義”,實在是事出有因。有時不慎會惹出麻煩,一次任敏寫信說,老家鄰居看她孤苦,要送一個男孩給我們當兒子。被檢查的人看到,作為“階級斗爭新動向”,批斗我“為反革命找接班人,企圖永遠與人民為敵。”

  沈:當時您被獲準能夠去市區里走走時,我想,您擅長觀察了解社會的興趣是不是又油然而生呢?

  賈:我看到昔日繁華的上海經過“改天換地”成了一片單調灰暗的景象,到處貼滿了大字報、大標語。商店大多變成民房,偶爾有個食品店或合作社在營業,也很早就打烊了。貨架上的單調商品,還得憑糧票、布票、油票、肥皂票、香煙票、草紙票限量購買。滿街行人不論男女老少一律穿深色和草綠色的制服,或成群擁擠在商店門前排隊,或爭先恐后擠公共汽車。

  沈:一個繁華的國際大城市被糟蹋壞了。

  賈:外國人絕少見到,只有“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的革命歌曲。因為實行嚴格的戶口制度,外省市的人難易流動來上海。晚上七、八點鐘后,不多的幾盞路燈發出昏黃燈光,馬路上一片死寂。從前熱鬧的大戲院、電影院,只有樣板戲中阿慶嫂或者楊子榮的唱腔飄出。

  沈:您就這樣熬過“文革”這段苦難的路程,可謂劫后余生。如今您依然那么身體健康,樂觀自信,不卑不亢,傲然而立地生活。我不禁想起您在1977年10月4日給任敏師母的信中說:“今天我年過六十,經過三十多年的殘酷的生活歷程,才完全正確地看懂了這本中國歷史,同時,也使我不勝懷念我們年輕時的正直的生活。這三十年來我們經歷的生活是極為嚴峻的,但也是對我們在政治上和思想上的成長起了巨大推動作用的,因此也是非常有意義的。所以雖然艱苦,我們卻沒有陷入悲觀和頹唐的泥坑,我們走過來了!我們在精神上還保持著年輕人的氣質和純正。”

發布日期:2008-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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