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4、5月間,86歲高齡的郭沫若在病危之中對夫人于立群和
身邊的幾個子女鄭重交代后事安排:“我死后,不要保留骨灰。把我
的骨灰撒到大寨,肥田。”6月12日,這位文壇泰斗走完了86個春秋的
人生歷程。在舉行了高規格的追悼大會之后,郭沫若的骨灰于6月下旬
撒到大寨的層層梯田之中。從此,虎頭山上聳立起一座“郭沫若同志
紀念碑”。5年之后,陳永貴在北京病逝。陳永貴作出魂歸故里的后事
安排是不難理解的。于是,虎頭山上出現了一道奇特的人文景觀:文
壇泰斗的紀念碑與農業勞模的墓碑并峙相映。
郭沫若出生于四川樂山沙灣鎮,雖鄰近農村,但一生行狀甚少與
農村和農民相涉。他之選擇大寨作為自己的歸宿,確出乎人意料。不
保留骨灰,有周恩來的榜樣在前,郭沫若是樂于追隨這位先去的故友
的。而將骨灰撒到大寨,似乎也不能完全從趨時的角度來看待。
親訪過大寨的郭沫若確有某種情愫。
1964年春,《人民日報》在頭版發表長篇通訊《大寨之路》,并
配發社論《用革命精神建設山區的好榜樣》。這年年底,周恩來總理
在三屆人大一次會議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在談到“我們這幾年所取得
的巨大成就,是堅決執行自力更生方針的結果”時,分別列舉大寨大
隊、大慶油田和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研制成功。作為大會執行主席之
一的郭沫若,對周恩來的褒揚留下很深的印象。
首次出現大寨的詩篇,是郭沫若1965年春節前十天所作《題傅抱
石〈延安畫卷〉八首》“其七”:
傳統作風雪里梅,大寨精神從此來。
已見黃河清澈底,要教宇宙共春回。
在詩人的心目中,大寨精神是延安精神的承傳,是改造大自然的
偉力的象征。這年11月下旬,郭沫若以73歲高齡,冒著朔方的嚴寒,
赴山西運城地區參觀“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慰問由中國科學院組成
的與當地農民實行同吃同住同勞動的工作隊。12月初,返程途中,在
太原參觀大寨展覽館,在題寫館名之后以七律一首詠懷:
大寨人人是愚公,神州爭效此雄風。
百年基業防澇旱,千米山頭待柏松。
勤奮力將全國學,虛心贏得普天同。
為防自滿尋差距,絕不因循步自封。
在當時,這個展覽所突出的是反映大寨人艱苦奮斗、自力更生以
改造大自然的雄心壯志及見賢思齊不斷進取的精神風貌。郭沫若的即
興題詩雖說不上有多少詩意,但以“大寨人人是愚公”開篇,以“絕
不因循步自封”結尾來歌詠和揄揚,還是能見出詩人的著眼點。
在太原參觀之后,郭沫若對大寨有了更具體的了解,同時激發起
實地參觀的興致。第二天清晨,郭沫若一行居然在七時由陽泉而至昔
陽而到大寨。此時的北國自然已不復春華秋實的景象了,但經由大寨
人發揚愚公精神,連續奮斗12年所營造的一塊塊人造小平原層層展現
在郭沫若眼前時,詩人的心靈震撼了。當聽到大寨人在大災三年“三
不要”(不要救濟糧、不要救濟款、不要救濟物)和“三不減”(不
減向國家的銷售糧、不減集體的公積糧、不減社員的分配糧)的事跡
介紹之后,詩人由衷欽敬這群膚色黑、衣著簡樸,手掌滿是老繭的
莊稼人有著何等軒昂的氣宇和博大的胸襟。臨別之際,郭沫若題五言
古體一首以示敬意:
全國學大寨,大寨學全國。人是千里人,樂以天下樂。
狼窩變良田,兇歲奪大熟。紅旗毛澤東,紅遍天一角。
詩人對此詩似頗自賞,屢屢書為條幅以應友人求索。山西之行,
本意是“參觀農村社教工作”,而對大寨的實地參觀考察則留下了深
刻印象。詩人將此行所作18首舊體詩冠以《大寨行》之名,刊登于
1966年元旦的《光明日報》上,算是回報大寨人的一支“迎春曲”吧。
接踵而來的是長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眾所周知,文革中的
“學大寨”已歸結為“大批資本主義,大干社會主義”的“路線斗爭”
了。放到歷史大背景下來考察,這自然不能歸咎于大寨人。在這10年
中,郭沫若寫過不少應景之作,無法擺脫歷史的局限。但值得注意的
是,詩人的筆端未再出現大寨。是對大寨“新經驗”的保留,抑或缺
乏頌大寨的機緣?也許是兩者兼而有之罷。
“文革”剛剛結束,1976年12月下旬召開第二次全國農業學大寨
會議,雖然重申了周恩來生前總結的“三原則”(即政治掛帥、思想
領先的原則,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精神,愛國家愛集體的共產主義
風格),同時又夾雜著不少“新經驗”。次年2月,郭沫若作《望海潮
·農業學大寨》:
四兇粉碎,春回大地,凱歌聲入云端。天樣紅旗,迎風招展,虎
頭山上蹁躚。談笑拓田園,使昆侖俯首,渤海生煙。大寨之花,神州
各縣,遍地燃。
農業衣食攸關,輕工業原料,多賴支援。積累資金,繁榮經濟,
重工基礎牢堅。基礎愈牢堅,主導愈開展,無限螺旋。正幸東風力飽,
快馬再加鞭。
詩意當然說不上,但值得注意的是,詩人描繪的是“談笑拓田園”,
議論的是“農業衣食攸關”,這與當時仍然流行的“堵不住資本主義
的路,邁不開社會主義的步”已是相去甚遠了。這年年底,正在病療
中的郭沫若為老友關良所畫魯智深勉力題詩一首:
神佛都是假,誰能相信它!打破山門后,提杖走天涯。見佛我就
打,見神我就罵。罵倒十萬八千神和佛,打成一片稀泥巴,看來禪杖
用處大,可以促進現代化,開遍大寨花。
此詩結句頗出人意外,就字面看,至少可以表明,在郭沫若的心
目中,學大寨始終是和發展生產力聯系在一起的。按于立群編寫的
《東風第一枝》對此詩末三句的解釋是:指泥巴可以肥田利農。一年
后,郭沫若交代身后以自己的骨灰為大寨肥田,恐非純然的巧合罷。
以今天的眼光看,郭沫若是否值得將自己的骨灰撒到大寨固然是
個問題。然而,“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郭沫若作出此后事安
排,除了歷史局限所致外,更毋寧理解為詩人對“大寨人人是愚公”
的愚公精神的禮贊,對“樂以天下樂”的先憂后樂的古仁人之風的禮
贊,對“談笑拓田園”的創造精神的禮贊,對千百萬胼手胝足的勞動
農民的禮贊。1921年4月,早已以一曲《鳳凰涅》名滿文壇的郭沫若,
赴杭州游覽,在雷峰塔下見一鋤地的老農,在描繪了“他那慈和的眼
光”、“健康的黃臉”、“斑白的須髯”之后,出人意料地以這樣的
詩句作結:
我想去跪在他的面前,
叫他一聲:“我的爹!”
把他腳上的黃泥舔個干凈。
有人會要說這是詩人的矯情,但聯系到1957年后撒手人寰時的后
事安排,不也可以從中察見詩人心靈深處的某種情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