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故事:章臺柳
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韓翃
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
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柳氏
這兩首詩是唐代詩人韓翃和他的情人柳氏的唱和之作。韓翊,字君平,南陽人,生卒不詳,唐代宗大歷初前后在世,著名的“大歷十才子”之一德宗時,以駕部郎中知制誥。官終中書舍人。《新唐書·藝文志》有傳。韓翊著有詩集五卷,但最著名的有兩首,皆有生動的故事。一首就是無人不知的《寒食》: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 輕煙散入五侯家”。詩中描繪了唐代長安寒食節的風俗習慣,更不露聲色鞭撻了中唐時代宦官政權的弊政一時傳為佳話。另一首就是上述的《章臺柳》,其中有一個更為動人的故事。據孟棨的《本事詩》介紹:
韓翃少負才名,天寶末舉進士。為人孤貞靜默,所與游皆當時名士,但家境貧寒,徒有四壁。韓愈鄰居李生常邀韓去飲酒。韓也敬李生是位大丈夫,所以也不推辭。兩人成了好朋友。李生有位歌妓柳氏,常從門縫看韓翊的居處,見韓家雖蕭然葭艾,但來的客人都是名人,便私下對李生曰:“韓秀才窮甚矣,然所與游必聞名人,是必不久貧賤,宜假借之”。李生也很贊同柳氏的看法。過了一日,李生又具饌邀韓。酒酣,謂韓曰:“秀才當今名士,柳氏當今名色,以名色配名士,不亦可乎”。于是讓柳氏傍著漢韓翊坐下。韓翊感到意外,懇辭不敢當。李曰“:“丈夫相遇杯酒間,一言道合,尚相許以死,況一婦人,何足辭也”堅持要讓韓翊接納柳氏,不讓他推辭。又謂韓曰:“夫子居貧,無以自振,柳資數百萬,可以取濟。柳,淑人也,宜事夫子,能盡其操”。隨后長揖而去。后數年,淄青節度使侯希逸辟韓翊為從事。當時淄青一帶社會擾亂,韓翊便將柳氏留在京都,只身去赴任,等淄青一帶社會秩序好一些再將柳氏接過去。就這樣過了三年。因音信斷絕,韓翊買了個練囊托人帶往京都給柳氏囊中題詩曰:“章臺柳,章臺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以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柳氏接到詩箋后,知道韓翊對自己有誤解,便回復說:“ 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柳氏深知自己顏色較好,過去又是歌妓,如這樣獨居下去恐不自免,難免不被玷污。于是削發為尼,居佛寺。后來韓翊隨侯希逸入朝,也去找過柳氏,但柳氏已遁入佛寺,所以尋訪不得。后來得知柳氏被番將沙吒利所劫走,寵之專房。韓翊悵然不能割舍。后來韓翊回到京城。有次在子城東南角看到一輛貴者專乘的犢車,編緩緩地跟隨在后面。這是,車中有人詢問:“后面莫非是青州的韓員外嗎?”韓翊連忙回答說:“是的”。于是車中人披簾探身曰:“某柳氏也。失身沙吒利,無從自脫。明日如果你還路過此處,再來話別”。韓翊深為感動,第二天如期前往。犢車很快駛過來。車中投下一塊紅巾包著的小盒子,里面是香膏。柳氏嗚咽著對韓翊說:“從此永訣”。車如閃電般逝去。韓不勝情,為之淚流滿面。這天,臨淄大校置酒於都市酒樓,邀韓。韓赴之,悵然不樂。座中人詢問說:“韓員外平日風流談笑,未嘗不適,今日何慘然邪?”韓翊便將此事告訴在座諸位。其中有位虞候將許俊,很年輕,借著酒性對韓翊說:“徐某從來以義烈自許,請你寫個字條,我將柳氏奪回還給你”。大家都贊成,韓不得已與之。徐俊于是迅速裝束,乘一馬牽一馬而馳,逕趨沙吒利之府第。正好沙吒利外出,徐俊即對府上人說:“ “將軍墜馬,且不救,請柳夫人快去。柳氏驚出,徐即以韓翊的手書示之。挾上馬,絕馳而去。等到了酒樓,宴席還未罷,即以柳氏授韓曰:“幸不辱命”于是一座驚嘆。此時代宗正借番將平定安史之亂,沙吒利又立有大功,眾人擔心大懼禍作,于是同去見侯希逸報告此事。希逸聽后扼腕奪髯曰:“這像我往日的行為,今日徐俊能像我那樣”!于是,立即修表上聞,深罪沙吒利。代宗稱嘆良久,御批曰:“沙吒利宜賜絹二千匹,柳氏卻歸韓翃”。
這故事也被許多筆記和戲劇、小說采錄,如唐人傳奇許堯佐的《柳氏傳》,宋代《太平廣記·柳氏傳》、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明代梅鼎祚《玉合記》等。今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有中篇小說《柳氏傳》,清醉月樓刊本。原系民國時期齊如山先生舊藏。四卷十六回,有回目,清人作,然姓名已不可考。考其文筆辭藻,當為清初作品。
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有中篇小說《柳氏傳》
民國年間出版的《新刻章臺柳》
其中以許堯佐的《柳氏傳》最為杰特,只要與孟棨《本事詩》中相關記錄比較一下就可知曉,如韓翊與柳氏在京城再會和徐俊搶回柳氏一段,傳奇《柳氏傳》中描繪如下:
希逸除左仆射,入覲,翊得從行。至京師,已失柳氏之所,嘆想不已。偶于龍首岡見蒼頭以駁牛駕輜軿,從兩女奴。翊偶隨之,自車中問曰:“得非韓員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駐竊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車者,請詰旦幸相待于道政里門。及期而往,以輕素結玉合,實以香膏,自車中授之,曰:“當速永訣,原置誠念。”乃回車,以手揮之,輕袖搖搖,香車轔轔,目斷意迷,失于驚塵。翊大不勝情。
會淄青諸將合樂酒樓,使人請翊。翊強應之,然意色皆喪,音韻凄咽。有虞候許俊者,以材力自負,撫劍言曰:“必有故。愿一效用。”翊不得已,肯以告之。俊曰:“請足下數字,當立致之。”乃衣縵胡,佩雙鞬,從一騎,徑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許,乃被衽執轡,犯關排闥,急趨而呼曰:“將軍中惡,使召夫人!”仆侍辟易,無敢仰視。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挾之跨鞍馬,逸塵斷鞅,倏急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驚嘆。柳氏與翊執手涕泣,相與罷酒。是時沙吒利恩寵殊等,翊俊懼禍,乃詣希逸。希逸大驚曰:“吾平生所為事,俊乃能爾乎?”遂獻狀曰:“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兼御史韓翊,久列參佐,累彰勛效,頃從鄉賦。有妾柳氏,阻絕兇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撫運,遐邇率化。將軍沙吒利兇恣撓法,憑恃微功,驅有志之妾,干無為之政。臣部將兼御使中丞許俊,族本幽薊,雄心勇決,卻奪柳氏,歸于韓翊。義切中抱,雖昭感激之誠,事不先聞,故乏訓齊之令。”尋有詔,柳氏宜還韓翊,沙吒利賜錢二百萬。
比起文史筆記《本事詩》,這篇唐人傳奇的情節更為集中:他將韓翊尋訪柳氏和再次會面并為一次,放在韓翊隨侯希逸除左仆射入京覲見之時,情節上也更為合理。韓柳再次相會和徐俊搶回柳氏一段,多了更多的細節描繪,顯示出小說與文史筆記的不同。至于侯希逸的奏章內容盡為刊出,不僅代表了作者對小說中人物的評價,亦可看出作者對代宗借番將平叛,引狼入室的微詞。這直接啟發了明代劇作家梅鼎祚的《玉合記》。這出戲曲直接取材于許堯佐的《柳氏傳》。除了詠歌下層婦女任人宰割的命運和對理想愛情的追求這個傳統主題外,又加上安史之亂、韓翊從軍和番將跋扈等政治批判,擴大了社會容量,并加進有才難用、有志難遂的個人孤憤。該劇第一出《標目》就將其題旨說得很明: “才子韓翃,名姬柳氏,多情打得成雙。參軍出塞,鼙鼓起漁陽。暫向禪林寄跡,遭番將強逼專房。還朝后,香車綺陌,邂逅各沾裳。 雄威看許俊,立時飛馬,奪取孤凰。把當年玉合,再整新裝。為問王孫侍女,重相會下界仙鄉。章臺詠,風流節俠,千古播詞場”(滿庭芳); “三尺字龍泉,影含星,氣燭天。芙蓉溢水精光變,這時節那貴妃專寵,祿山擅兵。眼見得天下將亂也,妖狐在前,長蛇在邊。五都名價君當獻。〔合〕問蒼天,學成文武,遇主是何年” (黃鶯兒)。
孟棨的《本事詩》還將韓翊的兩首代表作串在一起。這篇筆記在記述御批曰 “沙吒利宜賜絹二千匹,柳氏卻歸韓翃”后接著寫道:
柳氏回歸韓翊之后便離開淄青節度使府,罷府閑居將近十年。后又擔任嶺南節度觀察使李勉的幕僚。此時韓翊已到遲暮之年,同職皆新進后生,不了解韓翊,甚至將有名的《寒食》一詩目為惡詩。韓翊亦郁郁寡歡,多時常托病在家不去幕府。唯有一位職務很低的韋巡官,也是知名士,與韓翊交好。德宗即位后建中初年(780),有天半夜,韋巡官急叩門,韓出見之。韋巡官恭賀說:“員外已被任命為賀部郎中,知制誥”。韓翊大驚,說斷無此事,定是誤傳。韋巡官說:“不會錯,這是朝廷邸報上登的”。并且還說出其中的具體經過:中書省開始上報兩名中書舍人候選人,請皇上選定。但遲遲不見批件。于是中書省又請示:皇上是否有中意人選,德宗批曰:“與韓翃”。當時士大夫中有兩位韓翊,另一位是江淮刺史。中書省不知皇上中意的是哪一位韓翊,于是又請示,“御筆復批曰:‘春城無處不飛花韓翊”。可見其詩被德宗記了幾十年,也足見此詩在當時的影響。
資料來源: 唐·孟棨《本事詩》、薛用弱《集異記》,宋·尤袤《全唐詩話》、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元·辛文房《唐才子傳》、方回《瀛奎律髓》,清·孫濤《全唐詩話續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