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著名家教選介(十一):紀曉嵐家書
寄內子(論兒女婚姻)
來書達千余言,家庭巨細,親戚興衰,事事敘述詳咎(1),閱之一目了然,仿佛身返家鄉,使我三年余思鄉之念,一旦為之消釋,慰甚慰甚。(2)
三兒年稍長(3),在早婚之家,固當及時訂婚,而古禮以三十為男子成婚之期(4),則相差尚有十四年,盡可暫作緩圖。并且世族之家,專尚虛榮,余現在謫戍,稍有聲望者,豈肯以愛女偶戍臣之子?(5)還是徐待時機,托賴祖宗余德,余得邀賜瑋之命,遄返故鄉(6),料理兒輩婚姻,未為晚也。惟三兒值此成年之初,爾宜鄭重管束,不正當之小說,莫許其寓目(7);解人事之婢女,莫令其伺應(8);出門務遣老仆跟隨。
二兒早經娶妻生子,(9)閱歷稍深,堪為雁行之導,(10)宜囑其加意防范,勿使其誤交損友,引作狹邪游(11)。蓋外事非耳目所能及,(12)父在外,應由長兄負責。即以此旨轉訓二兒,注意乃弟,茍有不規則舉動,以言規勸,不從,則稟白堂上,(13)爾可施以嚴責也。先嚴冥誕,(14)不宜在家中做佛事,以防親族聞知,相率送扎,又多一番酬應,戍臣之家,禮所不許(15)。然而余漏言獲譴(16),已覺愧對先靈,若因余謫戍,恝置冥誕于度外,益重我不肖之罪,(17)只可擇一幽僻禪院屆期誦一日普佛(18),至戚瞞不了,(19)其馀一概勿使聞知。至囑至囑。(20)
【注釋】
(1)來書達千余言,家庭巨細,親戚興衰,事事敘述詳咎:字妻子給自己的來信寫得很詳細。來書:來信;詳咎(jiù):詳明。
(2)慰甚慰甚:非常感到安慰。甚:很,非常。
(3)三兒年稍長:第三子紀汝似生于乾隆二十一年(1766)九月二十七日丑時。紀昀寫此信時紀汝似十五歲。
(4)古禮以三十為男子成婚之期:據說是周公制定的《周禮》規定:“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
(5)余現在謫戍,稍有聲望者,豈肯以愛女偶戍臣之子:我現在被貶謫在新疆戍邊。稍微有點聲望的人家,哪里會將自己的愛女許配給一位謫戍邊塞的罪臣之子。乾隆三十三年(1768)六月二十五日,乾隆下旨查辦兩淮鹽引案,時任江南鄉試副考官紀昀因私自泄露消息,于七月二十七日被定罪罰往新疆戍邊。
(6)“得邀賜瑋之命”句:得到恩賜返歸的朝命,便很快返回故鄉。瑋,美玉;賜瑋之命:賞賜美玉的旨意。這里代指從邊塞戍邊之地召回。遄(chuán):快,迅速。
(7)不正當之小說,莫許其寓目:那些不符合儒家道德規范的小說,不允許他看。
(8)解人事之婢女,莫令其伺應:那些已了解男女風情的婢女,不要讓她們伺候三兒。
(9)二兒早經娶妻生子:指次子次子紀汝傳,乾隆十二年(1747)生,字緒承,當過江西南昌、九江等府通判,嘉慶九年(1804)提升為滇南知府,孫子樹馨也升任刑部陜西司郎中。紀昀寫此信時汝傳二十三歲。
(10)雁行之導:其帶頭引導作用。大雁飛行,由頭雁在前,率領和引導。
(11)誤交損友,引作狹邪游:錯誤地結交一些壞朋友,教唆他去逛妓院。狹邪:本指小街曲巷,多代指妓女或妓院。
(12)蓋外事非耳目所能及:因自己遠戍新疆,對三兒在外面各種事情,無法親自耳聞目睹。
(13)稟白堂上,秉告你的母親。舊指父母為“高堂”。
(14)先嚴冥誕:已故父親的生日。乾隆二十七年(1762)正月十二,紀昀伴駕南巡,五月任命為提督學政,奉命視學福建。乾隆三十年,其父紀容舒前往福建看望兒子紀昀,八月回到獻縣崔爾莊后一病不起,不久身亡。紀昀寫此信時父親去世已五年,因此稱此生日為“冥誕”。舊時稱死去的父親為“先嚴”,死去的母親為“先慈”。
(15)戍臣之家,禮所不許:作為謫戍的罪臣之家,制度上是不允許為已故的父親大做冥誕的。
(16)余漏言獲譴:我因為透漏消息獲罪被遣送新疆戍邊。獲罪具體原因見“簡評”。
(17)已覺愧對先靈,若因余謫戍,恝置冥誕于度外,益重我不肖之罪:已經愧對先父。如果再因為我獲罪謫戍邊疆便將父親的冥壽祭奠不放在心上,這就益發加重了我這不肖子孫的罪愆。先靈:諸位祖宗;恝(jiá):淡然,無動于衷。
(18)誦一日普佛:做一天佛事作為祭奠。普佛:即打坐念經。
(19)至戚:最親近的親屬,如姑、舅之類。
(20)至囑至囑:切記、切記。
【翻譯】
你的來信有一千多字,家中大大小小之事,親戚們的興旺和衰敗,每件事都敘述德很詳盡,看后什么都很清楚。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家鄉,使我三年多來對家鄉的思念,一下子都消融化解,真是十分欣慰。
三兒長大了一些。如果在早婚人家,自然可以趁早訂婚了。但是古代的《禮記》上是以三十歲作為男子結婚的年齡,三兒與此相差還有十四年,完全可以等一等再說。況且今日的世族大家,都一味崇尚虛榮。我現在被貶謫在新疆戍邊。稍微有點聲望的人家,哪里會將自己的愛女許配給一位謫戍邊塞的罪臣之子。還是慢慢等待時機,靠祖宗積德的庇護,我萬一能得到恩賜返歸的朝命,便很快返回故鄉,屆時再料理三兒的婚事,也不算晚。唯有三兒現在是成年初期,你應該嚴加管束,那些不符合儒家道德規范的小說,不允許他看。那些已了解男女風情的婢女,不要讓她們伺候三兒。三兒出門時一定要派一位穩健的老仆人跟著他。
二兒早已經娶妻生子,人生閱歷稍微要深一些,可以作為三兒的引導,應該叮囑他對三兒多加防范,不讓三兒錯誤地結交一些壞朋友,教唆他去逛妓院。我對三兒在外面各種事情,無法親自耳聞目睹。父親自然遠在外地,他作為兄長就要負起責任。你立即將我的這一意旨轉告二兒。注意他的弟弟,如果有不規矩的行為,就要規勸他。如果三兒不聽,就要告訴母親,你就要對三兒嚴加責罰。已故父親的生日,不要在家中做佛事祭奠,以防外面的親戚知道,都來送禮,又多一番應酬。作為謫戍的罪臣之家,制度上是不允許為已故的父親大做冥誕的。但是,我因為透漏消息獲罪被遣送新疆戍邊,已覺得愧對先父,如果再因為我獲罪謫戍邊疆便將父親的冥壽祭奠不放在心上,這就益發加重了我這不肖子孫的罪愆。只可以選擇一個偏僻幽靜的寺院,做一天佛事作為祭奠。最親近的親屬是隱瞞不了的,其余一般親戚,一概不要讓他們知道。切記!切記!
【簡評】
乾隆三十三年(1768)六月二十五日,乾隆下旨查辦兩淮鹽引案,時為翰林院侍讀學士、江南鄉試為副考官的紀昀因向主犯之一盧見曾泄密(“漏語”),被逮捕下獄,后發配新疆戍邊效力,時年四十五歲。
盧見曾字澹園,又字抱孫,號雅雨,又號道悅子,號雅雨山人,山東德州人,康熙六十年進士。他勤于吏治,歷官洪雅知縣、灤州知州、永平知府、長蘆、兩淮鹽運使。擅長詩文,“主東南文壇,一時稱為海內宗匠”,是清代有影響的文學家。此人性度高廓,不拘小節,形貌矮瘦,人稱“矮盧”,與紀昀相貌、性格、愛好都極為相近,因此由好友而成親家,紀曉嵐將長女嫁給盧見曾的長孫盧萌文。盧在兩淮鹽運使任上時,揚州四大鹽商之一的汪某深知盧是文人雅士,喜愛字畫,又“性度高廓,不拘小節”,于是送他“價值萬余”之文物:東漢熹平石經的拓本,唐代小李將軍李昭道《仙山樓閣圖》的宋人摹本和宋張擇端之《清明上河圖》。盧“允將虧空一律彌補,汪某遂肆然得為諸商之總董焉。”事發之后,因紀昀在乾隆身邊,早已知道消息,于是以一包鹽、一包茶傳信。鹽、茶到了盧見曾手后盧曾不解:我曾是鹽運使,難道還缺鹽、茶不成?嘴里便說著:“鹽、茶,鹽、茶”。突然醒悟。于是盧見曾立即將家產全部轉移。等到朝廷來查家產,查不出財寶。追究到知情者頭上時,紀曉嵐講出了實情,被降罪革職發配新疆戍邊。盧見曾則病死于揚州獄中。
這封家信即寫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戍邊的第三年年底,時年47歲。從信的主要內容來看,是不同意三兒紀汝似馬上定親。其理由是“古禮以三十為男子成婚之期”,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則相差尚有十四年,盡可暫作緩圖”。別以為紀昀是晚婚晚育的先行者,實際上是另有內情。因為紀昀因犯罪被遣在新疆戍邊,而今日的“世族之家,專尚虛榮,余現在謫戍,稍有聲望者,豈肯以愛女偶戍臣之子?”。因此還是等待時機,等自己獲得赦免,,回到內地,再“料理兒輩婚姻,未為晚也”。實際上,在紀昀寫此信的幾乎同時,乾隆三十五年冬,乾隆就下旨,恢復紀昀翰林院侍讀學士職務,并擔任《四庫全書》總纂。第二年二月即動身回京。雖然古代交通困難,消息傳遞很慢,但“月暈而風,礎潤而雨”,紀昀可能已經覺察到一些征兆。況且,紀昀本人就是二十歲結婚,22歲時長子汝佶即出生。此信中亦說到時年二十三歲的二兒紀汝傳“早經娶妻生子”,亦未遵循“以三十為男子成婚之期”的“古禮”。
這封家信對今人的借鑒主要是在如何對待正在青春期的子女成長教育。十四、五歲的男孩,正處在青春叛逆期。如果不細心加以引導和約束,容易走上邪路。紀昀在信中告誡妻子:“三兒值此成年之初,爾宜鄭重管束,不正當之小說,莫許其寓目;解人事之婢女,莫令其伺應”。這里既有社會閱歷,也有自己的慘痛教訓:長子紀汝佶聰明肯學,乾隆三十年(1765),二十二歲時即高中鄉試第一。紀曉嵐被發配新疆后,長子紀汝佶變得精神頹廢。紀曉嵐的一個學生朱子穎把紀汝佶帶到泰安散心,沒想到紀汝佶偶然見到《聊齋志異》的抄本,更是無心科舉,埋頭創作專講狐仙鬼怪的筆記小說,讓紀曉嵐失望之極。紀昀寫此信時,長子去世不久,所以他下令不讓稍長的三兒接觸這類小說。至于紀昀將《聊齋志異》視為“不正當之小說”自然是偏見。但從廣義上說,紀昀禁止剛進入青春期的青少年看不正當小說,還是有借鑒作用的。另一點就是要二十多歲的二兒擔負起教育和管束弟弟的責任。因為長子已經去世,家中重擔自然次子就要承擔。二兒與三兒是同輩,年齡相近,興趣、愛好也有年齡上的共同特征,行為上容易接近,開導也容易接受。這對今日青少年教育也可開啟一個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