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我幾乎沒有讀什么小說———個中原因一言難盡;當然更沒有資
格給小說作序。但是這一次卻是例外。胡小遠、陳小萍兩位年輕作家所寫的《
末代大儒孫詒讓》,我不但讀了,而且當他們提出讓我在書前寫點什么的時候,
我也貿然地答應了。這倒不是因為我忽然成了小說評論家,或自認為有了評論
小說的本事。
話要從兩年前說起。
上個世紀最后一年,我在瑞安組織了一次“孫詒讓國際學術研討會”。孫
詒讓是瑞安的鄉賢,瑞安市和溫州市兩級政府十分重視這次研討會,給予了很
大支持。會開得很成功。就在會議開得熱氣騰騰的時候,一天晚上,一位文靜
的女青年來見我,說她和她愛人正在寫一本關于孫詒讓的小說。她就是本書作
者之一陳小萍。說實話,聽了她雄心勃勃的計劃,最初一刻,我的擔心大于喜
悅,懷疑多于肯定。
為什么?
孫詒讓作為有清一代鴻儒、“小學”(文字音韻訓詁校勘之學)殿軍,其
著述之豐、造詣之高,實在不讓乾嘉諸公;而他對國家命運、百姓疾苦、鄉梓
興衰的關心和為興辦事業所付出的心血,則只有清初顧炎武可以與之相提并論。
但是七八十年來,他卻遠沒有乾嘉江、戴、段、王、錢等人榮光。一則,他最
重要的著作《周禮正義》,是一般人讀不懂,也不需讀的書,現在,即使是研
究古代漢語的,涉獵者也不多;二則,他為改變國家命運所辦的實業,局于東
南一隅,當其時,浙江之外,特別是在政治中心,知之者就不多,后來走“小
學”之路的學者又不大關心前哲涉足政務的事。所以,他的相對比較冷落實在
是社會發展所必然。我之所以發起組織孫詒讓研討會,就是因為他真正體現了“
士”的全部含義。為其時所寡有,想通過研討來宣傳他,讓更多的人明其事,
效其人。現在居然有人要把這樣一位寂寞的大師的事跡寫成小說,和我的愿望
一致,能不高興么?我的擔心呢,并不是對這位坐在面前的年輕女作家寫作水
平的不信任。我知道,以小說名世者都有一支生花的妙筆,何況他們夫婦是浙
江有名的作家。相反,我正是怕他們的筆過于能夠“生花”,把一生伏案書齋
的“小學”家“戲說”一番。
我的懷疑則是從寫孫詒讓的難度考慮的。孫詒讓,除了年輕時隨父在外,
大半生都在瑞安默默筆耕。即使從他辦實業的業績和憂國憂民的書信以及留下
的其他文墨中能窺得其思想感情的消息,僅僅據此是不是足以把他寫活呢?孫
詒讓的一生,沒有什么大的波瀾,小說如何構成曲折起伏、懸念高潮?要寫得
真實些,就需要對孫詒讓所生活的時代,大環境、小環境,對他所從事的文字、
音韻、訓詁和經學,他所與交游的各式各樣人物,都要有所了解,這對習慣于
寫現代生活和鄉土素材的作家,需要花費多少時間?他們對此有思想準備嗎?
金蛇之年將盡,忽然接到兩位作家的信和這本《末代大儒孫詒讓》的打印
稿。這無異于對我的種種疑問給了一個明確的回答。
我有兩個沒想到。一、他們用了幾年時間竟把與孫詒讓有關的史實鉆研得
如此細致,從漢代今古文之爭到宋明理學,從溫州掌故到官場是非,顯然做過
艱苦的調查和鉆研;可是,掌握了大量材料,要恰如其分地、活潑地運用于小
說,也是不易的。二、他們非但沒有“戲說”,基本上做到了有案可稽,更為
可貴的是,寫出了孫詒讓與當時眾多弄“小學”者的最大不同———“一些人
沉湎于古人的光輝里而(不能或)不愿自拔,另一些人則在古人的光輝灼爍中,
不時地拷問自己的魂靈,在朝陽誕生時凝結出智慧的露珠,滌蕩去歷史的塵埃,
鮮麗而璀璨。”孫詒讓就是這后一類,讀完全篇,這個結論會自然而然地得出。
寫到這里,我要說,兩位作者讓我不禁汗顏。我從年輕時讀《周禮正義》
等著作,到中年因工作的需要又翻譯了《周禮正義》,但對孫詒讓生平的了解,
一直僅限于《清史稿》本傳的那四百多字(其中還大段引用《周禮正義·序》
上的話)的幾位學者在論其學術的文章中所提到的一點點史實。而這部小說稿,
竟然把孫詒讓的家世寫得如此詳細,如果不是懷著對家鄉先哲難以言喻的崇敬
和熱愛,是不會下這番鉤沉梳理的功夫的。我知道,孫家后世并不興旺,即使
本地耆老,能夠提供翔實材料的也不多了。古人說,讀其書,知其人。這雖是
強調文風學風之與為人的一致,但其中恐怕也包含了讀其人之書也應先對其人
有較詳盡的了解的意思。我沒有做到,我不如這兩位年輕的作家。
作為“小學”的后學,我對這部小說的期望只限于它能比較正確地再現孫
詒讓這位大學術家的胸襟、風格和成就。現在看來,我的擔心和懷疑是多余的。
感謝兩位作者在我國第一次描繪出了我國冷門學科古代學者的形象。
從比較微觀的層面上講,作者如何處理當時錯綜復雜的社會矛盾是個很要
緊的難點,孫詒讓的時代,既有英法聯軍的入侵,清廷喪權辱國,又有義和團
的起落;既有乾嘉學派的余波,又有西學的洪流;既有戊戌變法的失敗,又有
同盟會的崛起……作品要寫出人對物這些事件的態度。但是任何人都受到歷史
的、環境的和階級的局限,今天的作者不可能也不應該和歷史上的人物持完全
相同的看法。怎么把握其間的分寸?實在難。看這書稿,作者在這方面已經盡
力了。因此我想向讀者建議,如果發現有作者與書中人物的傾向難以區分的地
方,請不要過多地責怪作者,因為要做到天衣無縫幾乎是不可能的。
作者對人物的語言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優秀的歷史題材的作品,應該做
到人物語言的時代性和個性巧妙地融合。這當然是很高的境界。其實,我認為
要完全符合生活原樣幾乎也是不可能的。我想,如果《末代大儒孫詒讓》能夠
讓讀者,包括對清代學術比較熟悉的讀者看了以后不見大的紕漏,符合人物性
格,也就行了。我看它是合格的。
人類的、民族的文化,是靠了一代代學者、詩人、畫家和億萬勞動者一點
點、一滴滴積累起來的。無數個人的創造,不過是匯成人類和民族文化大河的
一粒粒水滴。孫詒讓這粒水滴已經融進滔滔洪流,現在,胡小遠、陳小萍又把
他們的心血之作捧到大河之中。由此,我又生出一個愿望:希望這本書是一只
報春鳥,預示著今后將有更多的作家,注意到匯集成中華文化大河的方方面面,
也寫一寫在今天看來或許是冷板凳,可是在歷史上卻是顯學,且對文化傳承起
過巨大作用的領域里的先哲。要知道,沒有他們,只有帝王將相,中國的歷史
不可能前進,不可能積累出世界最輝煌的文化,甚至不可能傳遞到我們手里。
在大力弘揚中華傳統文化已經成為民族共識、共同愿望的時候,這種期待不算
是過分吧?(該書由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