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中石:中國書法藝術生命力無限前景廣闊
“中國書法藝術的光大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你不想讓它光大都不可能。”這是歐陽中石先生近日在中國美術館就“中國書法的生命力”所作學術講座中表達的觀點,充分表達了他對中國書法文化發展前景的信心。
歐陽中石指出,中國書法是閃爍在中華文化之上的絢麗光環,同時也是世界文化的絢麗光環。中國書法藝術把蘊藏在個人身心的思想感情化作了一種有形有色、有聲有歌、有節奏有韻律、有神采、有極大震撼力和濃重感情的結晶體。但這有一個前提,就是把“字”、“文”、“書”三位一體地進行考慮。只有這樣,才可能達到上述境界;如果單獨地看,就不全面。
歐陽中石以自己的游歷來說明自己的觀點。他說,自己通過這種“字”、“文”、“書”三位一體的思考形式得到了很多了不起的感受。神州大地山河壯麗,他從別人寫的字上對“壯麗”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他曾經到過泰山,在山上某處,他發現這個地方太美了,但是卻沒法說清楚,只是覺得太美了、美極了。但究竟怎么個美法,他說不出來。就在這時,他發現對面山上有四個大字:“山河源脈。”他看見溪水從山的夾縫里流出來,順著山流下去,流向了遠方。他順著泰山往南方遠遠地望去,才發現遠處一條白帶,那是一條長河。這時他才深刻地理解到“美”:山河源脈就在這兒啊,大江大河都是從這里流出去的,似乎突然對天地之間有了一番新的理解、新的感受。這四個字把藏在他內心深處想表達出來但是無法表達的話替他說出來了,引起了他很深很深的共鳴。他說,這是詩的“厲害”、語言的“厲害”。他回頭再看看這四個字,覺得每一個字都有分量,都寫得很好。沒有它們,他也理解不到。它們把壯麗的山河展現出來了,把內心里孕育的力量迸發出來了。
歐陽中石由此感慨,有時他發現自己的詞匯很貧乏,表現不出來,實在沒有話說,而正是這些中國人創造的文字表現出來了,因為字、文、書是三位一體的。他從“山河源脈”四個字里看到了花草,看到了生活。生活里面的許多感受,很多詩人、文學家寫成了詩。再用文字體現出來,用書法表現出來,就會更精彩。比如岳飛把他的心血寫成了《滿江紅》詞,而且也寫成了書法作品。“字”、“文”、“書”三位一體的思想進入了歐陽中石的內心,給他帶來很深的感受。
這種感受在他游歷黃山時也再一次被體驗到。他說,黃山字比較少,文化的東西少一些,自然的東西多一些,很美。他想歌頌這種美,但再一次感到自己說不出來,也寫不出來。這時他偶然看到對面山上的字句:立馬空東海,登高望太平。他說,沒看到這句話的時候,不知道怎么樣來認識黃山,頂多是隨便看看。但當他看到這幾個字,才真正理解了黃山的美,使他對眼前的景象有更深一步的理解。歐陽中石覺得,這些美好的感受,都是通過字、詩、書一起進入他的思維之中的。
沿著這個思路,歐陽中石談到了當年王羲之寫《蘭亭》,談到了顏真卿寫《祭侄稿》。他說,那都是字、文、書三位一體的杰作,深入到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心中。這些藝術的手法,是我們祖先創造的。正是我們祖先的創造,讓我們有了這些新的認識、豐富的感受。書法之所以有這樣大的力量,是由于文字。所以不能簡單地把書法藝術的著眼點放在寫字上,而必須把它和文字的內容、人們的思想感情融合在一起來認識,這樣才更加全面。
歐陽中石說,根據這些體會,他在教學中提出了四句話:作字行文,文以載道,以書煥彩,切實如需。他解釋說,在今天來說,“作字行文,文以載道”的功能不是只有書法才可以完成的,印刷的書籍和電腦的信息化處理可以更加快捷地完成,那我們的書法還能干什么呢?歐陽中石的回答是,書法可以煥發它的光彩。這樣寫和那樣寫,情況就不一樣。可以把它寫得非常工整,展示它的肅穆、莊嚴;也可以用草書的辦法來寫,展示他的靈動、節奏。這個“彩”是用手展示出來、煥發出來的。但這里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則,就是“切實如需”,就是要切合時代的要求和需要。現代人寫《阿房宮賦》,可以,但如果在某種場合要表達自己的感情和思想,再寫《阿房宮賦》就沒有意義了。應當寫出更新的內容來。
現在提出要與時俱進,歐陽中石認為很好。這個“時”字,對于我們認識問題太有意義了。所有的活動,所有的事情,都在一個“時”字里頭。一看這個“時”字,就很有意義。所以香港、澳門回歸的時候,我們就應該盡可能寫回歸的內容。“五一”的時候,就應當盡可能寫“五一”的內容,新年的時候就應該盡可能寫新年的內容。離開“時”的要求,就沒有依據。所以歐陽中石深刻地感覺到,我們的書法藝術,要為時代作出應有的貢獻,要符合時代對我們的要求。只有這樣,搞書法教學的培養出來的學生,才能使他們表達他們的感情,才能符合需要。否則,我們的教師就沒有完成時代和國家對我們的要求。
歐陽中石說,中國書法一直伴隨著社會和時代對人才的選擇。書法很長時間是衡量人的能力的一個標準。比方他讀小學時,老師還十分嚴格地要求用毛筆字寫日記寫作文。但是中學時就允許用鋼筆了。從歷史上說,一個縣衙門需要有記錄的書記,他還算是一個官員。書記下面還有幾個錄事,專管寫字,但已經不算是政府的官員了,說解聘就解聘。一個縣衙門用幾個寫字的有限,于是在這之外再設立一個半公半私的機關,可以代替人們寫字、寫信、寫訴狀。但這還是有限,剩下的就只能擺個攤代寫書信,已經很困難了。
不少人認為,現在寫字的實用性已經不多了,印刷、電腦技術可以代替,書法何為?歐陽中石認為,書法自有其作用,這個作用是印刷、電腦技術所無法替代的。我們的書法藝術已經遠遠地超過了它的實用性。它已經進入了藝術的實用性階段。他舉例說,篆書不早就不實用了嗎?隸書不早就不實用了嗎?可是我們還是有很多書家寫篆書、寫隸書,還是有很多人希望看到篆書、隸書。可見,書法是生活的需要,是學問的需要,是藝術的需要。
歐陽中石說,從他個人的生活實踐到他對文化的理解,他都覺得,我們中國的書法藝術具有無限的生命力。不是說現在可以不寫字了,書法就可以隨便終結,它的藝術生命力反而更加強大了。我們中國的文字,往后看,源遠;往前看,流長,流長到看不到盡頭。有人問什么時候我們都不用中國字了?他說,這個沒法回答,只能說無窮無盡,它將隨著我們的文化、知識、智慧的發展,向更高處、更好處發展,而不會沒落。
歐陽中石認為,這就需要保持我們的中華文化,從我們的固有學問開始發展,發展到新的學問,還有許多外來的學問,也應該納入到我們中華的學問當中。中國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的內容也自然地進入到中華文化之中。他說,我們中國的許多學問,還沒有被更多的人理解和認識,一旦認識到了,他們就會非常尊重,據說在有些國家里面,除了本國的語言,第二語言以前是日語,而現在都把第二語言換成了漢語。他說,隨著中華文化逐漸地普及到全世界,中國的書法也會隨著中國文化的傳播而傳播。
那么究竟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歐陽中石認為,每一個置身在文化旋渦中的人,都會有自己的思考,都會有自己的標準,這是很自然的事情。這是個多樣化的時代,可以多樣化、多元。但他指出,無論怎么樣多元,必須有一個公共的“元”。現在書界有許許多多的流派,有的是古代就有的,有的是現代新出的,這是一種好現象,哪一派都值得我們好好思考,要尊重他的創造和追求,尊重別人的創作,這有利于我們的生活,有利于從不同角度提高我們的文化。
在歐陽中石看來,書法藝術自身有著很強大的震撼力,它會為我們的生活創造美,它自身也會發展得更美,它伴隨著我們人類的生活,伴隨著我們文化的發展而向前發展,沒有盡頭。它始終走在生活的前列,成為生活和藝術享受的記錄者和證明者,它在延續著生命,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的生活需要它。他說,做書法工作的人,應該時時刻刻想到,我們應該把書法的內涵都展現出來,使人們和我們一起來享受這一份溫馨。我們要創造溫馨,向別人奉獻溫馨,我們也從別人的創作中吸取溫馨。
歐陽中石的講座受到聽眾的歡迎。講座結束后,他還回答了大家的提問。
歐陽中石答問錄
問:傳統書法和現代書法究竟是什么關系?
答:什么叫傳統?原來有,一直傳下來到現在還有的叫傳統,并不是歷史上有的都叫傳統,傳統會一直發展下去,現在把今天叫現代,明天把今天就叫做傳統,這是歷史的必然現象。不見得歷史上有過的都保留下來。從開始有字就有各種各樣的說法,趙壹就寫過《非草書》,說胡寫不行,可是什么叫胡寫?沒法界定,人們都有自己的個性,都會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寫,寫出來絕對不會千人一面。為什么歷史決定你寫的字就是好的?比如把王羲之稱為“書圣”,多少人對這個書圣很羨慕,也有無數人想充當新書圣,去否定他。這也很自然,至于否定得了否定不了,不是我們任何一個人可以決定的。歷史是很公平的,它把人們共同接受的保留下來,人們欣賞少的自然會冷落下去。歷史很公平,當然也很無情。我們把評判的權力交給歷史。我們只是走自己認定的路就好了,同時盡可能吸取別人的東西,能夠吸取別人的東西,不是“便宜”得很嗎?
問:我寫了二三十年歐陽先生的字,請您指點迷津。
答:坦白地說,我不是個寫字的,我是個教書的。但是我有個想法,就是寫字往好處學,誰寫得好就學誰,都認定王羲之寫得好,就寫王羲之。我說句老實話,你可千萬別跟著我那個跑,我是個“二道販子”、“三道販子”。咱們都學王羲之,寫到哪兒算哪兒,寫著寫著個性就顯露出來了。但是我們還是要往高處走,心向往之,哪怕到不了,也有個標準。所以我覺得我們還是學王羲之,千萬別學我寫字,我自己的那個字,我自己看了都不想再看。你寫著寫著,不是王羲之也差不多了,可是千萬別學我,我是實在不成樣子。
問:電腦的使用是不是讓書法藝術更純粹了?
答:不好這樣說,藝術的東西是用美感染別人,過去要求美,現在還是要求美。過去文字的東西更重一些,實用的功能也重一些。但是,難道今天藝術的創作不也是實用嗎?它也是實用。脫離開實用的藝術恐怕很難持久,還是“字”、“文”、“書”三位一體,只是說某一方面淡化了一些。我們現在辦展覽還寫過去的詩文,就不如我們寫自作詩文了,這樣可以表現我們的心胸。
問:您對歐陽詢的看法如何?
答:我想這涉及到一個真偽的問題。把歐陽詢的帖都擺出來看看,應該說大致相同,可以看出他的發展脈絡。可是哪一個碑也不完全一樣,因為寫字有具體的環境和心情。在孟子的老家山東鄒縣有一個墓志,都說是歐陽詢寫的,落款也是歐陽詢。可是有人提出來是假的。我到鄒縣去,當地領導說要是假的怎么辦?我說,假的反而比真的好。為什么呢?如果是真的,只有一個歐陽詢寫成這樣;如果是假的,唐朝就有兩個人寫得這樣好,那不是更好嗎?我們問的是好不好,而不是真假。
問:書法的抽象美和具象美怎么把握?
答:越清楚越好。好在哪?好在美上。但如果朦朧可以更好的話,也可以。清楚可以很美,朦朧一些也可以很美,需要朦朧的時候朦朧,需要清楚的時候清楚,不就都有了嗎?有的東西拿到眼前看可以很好,拿到遠處看不清楚的時候也不能說不好啊。我們只是要求美,而不是要求其他。
問:怎么看待炒作?
答:這不是書法藝術標準的問題,而是活動的標準問題。炒作還是不炒作?你認為炒作的不好,默默無聞的好,這是你的標準。好的東西炒作一下有何不可呢?炒作也是一個活動,至于藝術的好與壞,那是另外一個標準。孰優孰劣,不用擔心,歷史很公平。
問:書法藝術的生命力由什么因素決定?
答:中國書法藝術的生命力在于人們的需要,而不單單是美不美的問題。濟南1928年曾經淪陷過一次,日本人從青島登陸進攻濟南,日本人攻城未果,他們讓老百姓走前面,自己走后面,守城部隊無法開火,決定下城跟日本人拼刺刀。部隊下來之后,日本人就向百姓開槍。我們的外交官去交涉,卻被凌遲處死。這就是“五三”慘案。據說當時的于右任先生寫了兩個巨大的布條掛在城門上:你看見了嗎?你記住了嗎?大家誰看見這個條幅誰落淚,都向這個條幅致敬。于先生字寫得很好,但這里不僅僅是書法的力量,他把書法用在了該用的地方,像槍炮一樣用在了戰場上,使人們的心火一樣熱。由此可以看出,書法藝術的魅力是在配合時代,適應時代的需要,是滿足人們的生活與生存的,它和我們的文字一樣有戰斗力,為我們的文字發出它的光環。
(來源:國際藝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