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誼是西漢洛陽人,生于公元前 200 年,死于公元前 168 年。他少年時代就因為知識廣博而聞名,受到當地長官吳公的器重,后來吳公調到中央擔任廷尉,向漢文帝推薦,漢文帝立即任命他為博士。那時的“博士”不是學位,而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官職。賈誼擔任博士時只有二十多歲,真可謂意氣風發,他充滿熱情地對待自己的職事,盡情展示自己的才華,得到漢文帝的賞識,不到一年就被破格提拔為太中大夫。更為重要的是,鑒于賈誼的學識和能力,漢文帝準備進一步重用他,讓他擔任公卿之職,實際上也就是宰相或御史大夫,那幾乎是所有官員中最高的職務了。在年輕的賈誼面前,似乎是一條鋪滿鮮花的大道,他本人也希望能憑著自己的努力,改革朝政,為國家做一番事業。
然而在中國的封建官場,是必須懂得守拙,不能鋒芒太露的,否則就會成為出頭的鳥、成為眾矢之的。賈誼在政治上的迅速崛起,尤其是他試圖改革現存制度的基本政治態度,引起了周勃、灌嬰等一批開國老臣的不滿,他們拼命攻擊賈誼,說他年少初學,野心勃勃,想要控制朝廷的大權,擾亂國家的政治秩序。漢文帝在各方面的壓力下,終于放棄了重用賈誼的計劃,而把他派到長沙,去擔任長沙王的太傅。當時的長沙遠離京城,非常偏僻,顯然這次調任,具有貶謫放逐的意味,所以后人都稱賈誼為“逐臣”。
賈誼的人生道路遭遇了極大的挫折,他在長沙郁郁寡歡地呆了好幾年。后來漢文帝召他回京,在宣室之中向他詢問鬼神之事,而關于國計民生的現實問題卻絲毫不加關注,賈誼心中非常失望,也只好一一回答。后來唐代著名詩人李商隱就此寫了一首題為《賈生》的七絕:“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既表示了詩人對文帝不以天下百姓為念的批判,也表現了對賈誼無法施展胸中抱負的不平。又過了一段時間,漢文帝派賈誼去給他最喜歡的小兒子梁懷王任太傅,幾年后因梁懷王騎馬時不小心摔死了,賈誼總認為是自己的責任,極為自責和悲傷,一年多后也郁悶而終。
雖然賈誼只活了 33 歲,但他在中國歷史上卻有著不可替代的特殊地位。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卓越的才能和坎坷的經歷形成鮮明的反差,以致成為中國古代文人懷才不遇的典型,后世的文人一旦因官位卑微而抒發感慨,往往便在詩文中借用賈誼的典故,事實上“賈誼”這個名字幾乎成了一個積淀著豐富文化內涵的特定原型意象;另一方面則是賈誼在他短暫的一生里,給人們留下了大量優秀的文學作品,從而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占有比較重要的位置。下面我們所要側重介紹的,便是賈誼在文學上取得的成就,尤其是他的辭賦創作。
在討論他的辭賦創作之前,有必要對他的政論散文做一個大概的介紹。賈誼是西漢初年著名的政論家,他的許多政論文已成為古代政論文的經典。例如其代表作《過秦論》分上、中、下三篇,非常系統地分析論證了秦國之所以滅亡,是因為“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具有極強的內在邏輯性和無可辯駁的說服力。
《過秦論》同學們在中學已經學過,因此不再多說。又例如他的《陳政事疏》指出:“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夫抱火措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逝,何以異此!”直陳朝政之弊,可謂觸目驚心。其他如《論積貯疏》、《治安策》等大量文章,對當時政治、軍事、經濟等各方面的情況進行了深入而中肯的評論。賈誼的這些政論文,大多針對現實時事,說理毫無顧忌,而且行文暢達,富于文采,頗有戰國縱橫家的文風,尤其具有充沛的氣勢和強烈的批判精神。所以魯迅先生在《漢文學史綱要》中說他的政論“疏直激切,盡所欲言”,“為西漢鴻文,沾溉后人,其澤甚遠”。
辭賦是中國古代一種非常特殊的文學體裁,它界乎詩歌與散文之間,但又不同于詩和文。這種文體曾經在漢代極為盛行,即使是在漢代以后,也為歷代文人所看重,成為他們抒發情感、展示才華的重要載體。而在中國辭賦發展的歷史中,賈誼具有不可忽視的地位。
據《漢書·藝文志》,賈誼曾寫過七篇辭賦,但現存可信的只有三篇,那便是見于《史記》、《漢書》的《吊屈原賦》、《 鵩 鳥賦》,見于《楚辭章句》的《惜誓》。
首先我們來看一下《吊屈原賦》。據《漢書·賈誼傳》的記載,由于老臣和權貴的嫉恨中傷,深為文帝所信任的賈誼被迫離開京城,赴任長沙王太傅,“誼既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我們知道,屈原是戰國末楚國的偉大愛國詩人,他為了自己的美政理想而孜孜求索,并最終因理想無法實現投江而死。賈誼以同樣的境遇來到屈原流放與投江之處,感慨萬千,便寫下此作,主要是通過傷悼屈原,來抒發自己心中的不平,故與屈原光輝的詩作《離騷》一樣,也充滿著憤世嫉俗的精神:“烏乎哀哉兮,逢時不祥。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 阘 茸尊顯兮,讒諛得志。賢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謂隨夷溷兮,謂跖 蹻 廉。莫邪為鈍兮,鉛刀為 銛 。”作者用“鸞鳳”與“鴟梟”、“讒諛”與“方正”等一系列鮮明的對比,揭露當時朝廷賢愚不辨、清濁不分的現實,也抒發了自己懷才不遇、有志難展的憤慨之情。不過,賈誼對屈原自沉汨羅、以身殉志的行為似乎不以為然:“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他認為屈原應該毫不猶豫地離開楚國,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天地。
其次談一談他的《 鵩 鳥賦》。“ 鵩 鳥”也就是貓頭鷹。《史記·屈原賈生列傳》里面說,賈誼在長沙呆了三年,有一天,一只貓頭鷹飛到賈誼的住處,停在他座位的角落里。當時長沙的風俗認為這是一種不吉祥的鳥,飛到誰家,主人就會死去。賈誼被貶到長沙,本來就心情不好,加上長沙氣候潮熱,令生長于北方的賈誼很不適應,自以為壽不得長,于是寫了這篇賦作,實際上是借助于老、莊“齊死生,等禍福”的人生觀,來進行自我派遣、自我寬慰:“天不可預慮兮,道不可預謀。遲速有命兮,焉識其時?……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淵之靜,泛乎若不系之舟。”既然活著就像漂浮水上的船,死了也不過是休息,那當然無需去計較壽命的長度,更不必因官場得失而耿耿于懷了。
最后一篇是《惜誓》。王夫之《楚辭通釋》對“惜誓”二字的解釋是:“惜屈原之誓死,而不知變計也。”即對屈原的死表示惋惜。但從作品的內容看,不僅僅為這一個主題。篇中既有對“方世俗之幽昏兮,眩白黑之美惡。放山淵之龜玉兮,相與貴乎礫石”的混濁社會的指斥,也有對“澹然而自樂兮,吸眾氣而翱翔”的神仙境界的向往。
賈誼與屈原有許多相似之處。他們的才識修養遠遠超過其同時代的人,從而也就在心靈上承擔著比別人更多的憂患;他們都曾為君主所信任,后因讒人的詆毀中傷而遭疏放,經歷過政治上的大起大落、人生的大喜大悲;他們都具有剛直不回、偏執重情的性格,對君主和國家懷著九死不 ` 悔的忠誠。修養、性格和遭際的相似,不但使賈誼對屈原抱有異乎常人的同情和崇敬,而且其作品也有類似的情調。與屈原的作品一樣,賈誼的辭賦也充滿對世俗社會強烈的批判精神,自主自立的個體意識以及對人生、歷史和宇宙的深刻思考。作品中“麒麟”與“犬羊”、“神龍”與“螻蟻”等的對立,顯示出賈誼超越流俗、卓爾不凡的人性品格;而“至人”與“愚士”、“真人”與“眾人”等的對立,則又表現出作者明察事理、洞徹命運的曠達灑脫。賦作中始終貫穿著超人與俗人、理想與猥瑣的矛盾斗爭,憂傷而不頹唐,孤獨中透出高傲,其沉痛郁憤、意氣慷慨,堪稱屈子同調,所以劉熙載《藝概·賦概》說:“讀屈、賈辭,不問而知其為志士仁人之作,太史公之合《傳》、陶淵明之合《贊》,非徒以其遇,殆以其心。”
作為屈原悲劇精神的直接承繼者,賈誼超凡脫俗的獨立品格,一直為歷代知識分子所欽嘆、褒揚,但屈、賈二人對待命運的態度畢竟有所不同。屈原的人生態度始終是積極的,雖屢遭困厄,也從未動搖,他明知個人無法與社會抗衡,但改造環境、抗爭命運的勇氣至死不衰;賈誼卻似乎從自己坎坷的遭遇中領悟到了道家關于人生無常的要妙,向往遠離世俗與丑惡的隱居生活,幻想隨王喬、赤松去做長生遁世的“真人”。與這種人生態度相聯系,賈誼之作與屈作的“悲壯”不同,而透露出一種“悲涼”的氣態。然而屈原人格,是一種盡善盡美、超越現實的人格類型,具有明顯的非實踐性,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的蕓蕓眾生幾乎是不可能效法的,而賈誼的情感中卻充滿著現世普通人的悲苦,與千千萬萬的知識分子的實際生活聯系得更為緊密,因而也就更能在廣闊的范圍內獲得文人深切的理解與認同。
宋代的大思想家朱熹在《楚辭辯證下·晁錄》中說:“獨賈太傅以卓然命世英杰之材,俯就騷律,所出三篇,皆非一時諸人所及。”賈誼的三篇辭賦作品,或悼前賢以抒不平,或發理想而為自遣,文辭瑰瑋激昂,格調高古深遠,從而構成了賈誼文學成就的重要側面,體現了漢代辭賦初創期的風格與實績。
賈誼上述三篇作品在我國辭賦發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它們構成了辭賦發展史上的一大轉紐。如果將“騷體”(或稱“楚辭體”、“騷體賦”)這一屈原開創的文學樣式視為中國文學百川中獨立的一支,那么在它發展演變的不絕長流中,上承屈原、下啟兩漢的賈誼辭作便是其發生轉變的第一個標志。關于這個問題,可以從兩方面來說明。從形式上看,賈誼的《吊屈原賦》等三篇賦都是純粹的騷體,但有明顯的散文化傾向,所以游國恩稱其“把散文的形式融合在騷體里面”(《楚辭概論》第 310 頁,北新書局 1926 年版)。沿著這條路徑,不僅經由枚乘、司馬相如等賦家,逐漸成就了完全散體化的漢代大賦,而且漢人的騷體作品散文氣息越來越濃,以致漸次形成了一種在體制上兼類“騷”與“賦”的新體制。這種新體的辭賦在魏晉南北朝非常流行。從內容上看,以說理為主的賈誼諸賦,打破了屈、宋騷體專事抒情的傳統,造成漢代《太玄賦》、《幽通賦》等一批類似作品的興起,并使之在題材上呈現出紛繁多元的格局。
賈誼的騷體賦作,還開了有漢一代模仿楚騷的風氣。從東方朔等人的代言體作品,到漢武帝《吊李夫人賦》、司馬相如《長門賦》、劉歆《遂初賦》、班彪《北征賦》、馮衍《顯志賦》、張衡《思玄賦》、蔡邕《述行賦》等,可謂綿綿不絕,蔚成大觀。騷體賦在兩漢的繁榮,當然有統治者的喜好、道家神仙思想的流行等社會原因,但賈誼以文壇巨子的身份開風氣之先,樹立仿“騷”的旗幟,對于這一文學風氣的形成,不能不說是一個重要的契機。
從學術史的角度來說,賈誼辭賦對“楚辭學”也具有重要意義。楚辭學是對楚辭進行研究的學問,兩千多年來,楚辭學已形成了自己專門的發展歷史。然而在楚辭研究領域,關于屈原的生平事跡,一直缺乏確切可信的文獻資料,事實上這個問題至今也未能得到解決,以致國內外不斷有學者提出“屈原否定論”,否定屈原存在的真實性。所幸的是,賈誼的賦作,畢竟給人們提供了一些極有價值的信息。《吊屈原賦》中寫道:“仄聞屈原兮,自沉汨羅。……遭世罔極兮,乃殞厥身。……已矣,國其莫吾知兮……何必懷此都也!”生長于北方洛陽的賈誼,通過“仄聞”得知屈原的身世及《離騷》等作品,并由于遭遇的相似和心靈的共鳴,在湘水之濱寫下這篇名作,從而使屈原這個光輝的名字首次載于文獻。同時通過作品,我們還可以了解到屈原“遭世罔極”、“自沉汨羅”的事跡,了解到屈原是《離騷》的作者,以及漢初流傳的《離騷》即我們今天所見之《離騷》等寶貴情況。賈誼離屈原的時代不過一百多年,他本人又是處于漢王朝中心的政治文化名人,因此這些可信程度相當高的史實,對于后世的屈原研究、對于駁斥“屈原否定論”者的輕率荒謬,都有十分重要的資料價值。
賈誼對屈原的基本態度也直接影響到漢代人對屈原的評價。他對屈原的不幸遭遇是同情的,對其峻潔的品行也是崇敬的,但他又認為在當時的情況下,屈原應該選擇歸隱或另投明主,因而責怪屈原不知權變,過于拘謹,以致造成投水自盡的悲劇。賈誼這種同情、崇敬加不理解的態度,后來幾乎成為漢代人評價屈原的固定模式,司馬遷來到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揚雄讀《離騷》,“悲其文”,“未嘗不垂涕”,卻又認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漢書·揚雄傳》);班固在《漢書》的《地理志》、《藝文志》、《賈誼傳》等文獻中言及屈原時,均表示同情和崇敬,但在《離騷序》中卻主張君子“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批評屈原“忿懟不容,沉江而死”的行為。班彪、蔡邕等人亦有類似的看法。這種評價屈原的基本模式幾乎貫穿了整個漢代,直到東漢王逸編《楚辭章句》才有所變化,而漢代以后,這種觀點仍然被許多研究者所采用,可見他在楚辭學方面的影響之大。
長期以來,關于“辭”、“賦”究竟是一體還是異體的問題,學術界一直沒有統一的意見。若說一體,《離騷》、《九歌》分明是詩,而《七發》、《子虛》等漢代典型的大賦更接近散文;若說異體呢,則《長門賦》、《述行賦》等許多騷體作品又分明以“賦”稱名,似乎又可歸入賦類。殊不知如許麻煩,竟也是由賈誼的辭賦而起。
一般認為,荀子的《賦篇》是最早以“賦”名篇的作品,但《賦篇》所轄的五個單篇并未命名為“禮賦”、“知賦”等,且其篇末還附有“小歌”和“ 佹 詩”,可見《賦篇》中的“賦”并非確指文學體裁;而傳為宋玉所作的《高唐賦》等作品,正如陸侃如等不少學者所認為的那樣,確是很可疑之事。因此最早正式以“賦”名篇的作品,應該是賈誼的《吊屈原賦》。眾所周知,漢賦體制到漢武帝時期才正式建立,漢初文壇幾乎被“楚辭”的勢力所控制,同時賈誼憑吊的對象是“楚辭”的締造者屈原,這就決定了他選用“楚辭體”(即騷體)的形式。然而用的是“楚辭體”,為什么卻要以“賦”名之呢?我的推測是:當時尚無“楚辭”之名,故不可能稱“辭”;此篇純為誦作,不被管弦,故不可能稱“歌”;當時“詩”為《詩經》的專稱,亦不可能稱“詩”。既要有別于《詩》,又要有別于文,賈誼只好用與《詩》的關系非常密切、又能確切地表示“吟誦”之義的“賦”來命名。近人陸侃如說賈誼辭作是“襲荀卿‘賦'的名稱,而用屈原‘辭'的形式”(《宋玉》第 94 頁,上海亞東圖書館 1929 年版),這是很有道理的。
無論賈誼以賦名篇出于何因,是他最早將“賦”名與“辭”體混合起來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這一事實使先秦時在意義上并無內在聯系的“辭”與“賦”,當它們以文體稱謂出現時,卻結下了不解之緣。賈誼有經國濟世之才,又是屬文之大家,在漢人心目中具有相當高的地位。他將自己的“楚辭體”作品以“賦”名之,慣于承襲模仿的漢人便不再多加細究,據此理解為“辭”即為“賦”。于是對于屈原、宋玉的辭作以及后人的擬作,或稱辭或稱賦,兩個概念的使用日益混淆,逐漸地辭、賦不分了。因此,作為最早將“賦”名與“辭”體結合起來的賈誼作品,其對后代產生的影響也是不容低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