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梁啟超和嚴復有過一場有關文風的公開辯論。
1902年,梁啟超在其所辦的《新民叢報》第一期上,撰文推薦剛剛出版的嚴復譯著《原富》,熱情稱贊這本譯著“其精美更何待言!”但同時也坦率批評了這本譯著的復古文風:“吾輩所猶有憾者,其文章太務淵雅,刻意摹仿先秦文體,非多讀古書之人,一纟番殆難索解。夫文界之宜革命久矣,歐美日本諸國文體之變化,常與其文明程度成正比例。……著譯之業,將以播文明思想于國民也,非為藏山不朽之名譽也。文人結習,吾不能為賢者諱矣!绷簡⒊鲝埼慕绺锩,文風創新。嚴復不接受梁的批評,他在答辯文章中說:“若徒為近俗之辭,以便市井鄉僻之不學,此于文界,乃所謂凌遲,非革命也。”“吾譯正以待中國多讀古書之人”。嚴復嚴格地圈定了他著作的讀者范圍,只限于“中國多讀古書之人”,為了迎合這些讀者的愛好,所以他主張文風復古。
這場論辯,雖由譯著《原富》文風引起,但論辯內容,已經越出了《原富》這一譯著文風的范圍,實際上,這是梁啟超、嚴復兩種不同文風取向的沖撞。
嚴復文風取向是復古,是求爾雅。他在致古文名家吳汝綸的信中曾說,他“行文欲求爾雅”。爾的意思是靠攏,他所說的“雅”,是指古文寫作規范。所謂“行文欲求爾雅”,是指寫文章,字要用古代字義,句要仿古代句法,謀篇修辭,要遵從“古文義法”。這個意思,他在其譯著《天演論》的《譯例言》中有具體說明;他對自己的譯文,“求其爾雅。此不僅期以行遠已耳,實則精理徽言,用漢以前字法句法,則為達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則求達難”。在嚴復看來,要說清楚精深的道理,即使是古代人聞所未聞,直到近代才被人們發現的精深道理,也非使用“漢以前字法句法”不可。而如果用現代口語,則根本無法說清。嚴復的文風復古態度,是既明確又堅定,他自然不會接受梁啟超的批評。
梁啟超文風的基本取向是創新,是近俗。他在所著《清代學術概論》里回顧過他文風取向的形成歷程。他說:“啟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為文,學晚漢魏晉,頗尚矜煉;至是(指戊戌政變后他逃亡日本‘專以宣傳為業’)自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柬,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蓖┏桥晒盼,從清初方苞開始,就倡導“古文義法”,追求“雅潔”。梁啟超早就不喜歡桐城派文風,主張寫文章要“務為平易暢達”,當然也就不能認同嚴復的文風取向。
在當時的主流文壇,嚴復、梁啟超的文風取向都有同道同志,例如古文名家吳汝綸就支持嚴復,著名詩人黃遵憲觀點就與梁啟超一致。
梁啟超說“著譯之業,將以播文明思想于國民也,非為藏山不朽之名譽也”。這句話,似乎是說嚴復譯書是“為藏山不朽之名譽”而不是“將以播文明思想于國民”了。對梁氏這個說法,我們需要依據史實作恰當釋讀。就史實看,當時梁啟超、嚴復寫文章,最終目的都是為了救國,他們都是愛國志士。梁氏寫文章,是要“播文明思想于國民”。嚴復翻譯赫胥黎《天演論》是因為書中“于自強保種之事,反復三改意焉”(《譯天演論自序》)。嚴復整個翻譯事業,實際都是為了喚起讀者“自強保種”的覺悟,并不僅僅是求個人的“藏山不朽之名譽”。梁氏嚴氏寫文章的初衷,都值得中華后人的思念。梁氏“務為平易暢達”,是要直接呼喚“市井鄉僻”國民。嚴氏譯書,“以待中國多讀古書之人”,是要以這批“中國多讀古書之人”的先知先覺去實現“自強保種”大業。這場論辯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今日反思,難免要為嚴復惋惜。當時如果不用“古文義法”,而用“近俗之辭”譯述新思想,讓更多讀者更直接讀到新思想,對于實現嚴復的“自強保種”宏愿應當是更加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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